第五十章 清风明月馆（一）（1/2）

舅舅的清风明月馆在九安城内素有雅名，是文人墨客聚集的常去之地，地处偏僻，环境清幽，从整体设计到室内装潢，物件摆设都是依照舅舅的审美情趣而来。最初舅舅是为避开自己的王室身份聚会朋友，饮酒取乐而建，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后来舅舅常年出国，这清风明月馆没了原来的用处，也就落魄到如此地步，被舅舅改建成了一家酒楼。当然了，为表明清风明月馆的主人——玉阕公子的风雅爱文，能决定客人们是否有资格进这家酒楼的不是他们的腰包，而是他们的身份。

至于舅舅当年退位后明明开始四方游历，常年在外，何以会为了这清风明月馆下这么大的心力，被迫停驻在九安城长达一年之久，这便要从多年前我和姝乐之间的故事开始说起了。

姝乐和我之间相差三岁，我们本是同气连枝的花叶，本该同饮甘露，共沐晨曦；可两人的体质差异加上这年岁不同，让母亲眼中的我们也有了天壤之别。姝乐天生体弱，需小心养护，而我身体强健，自可听之任之。

还没有姝乐的时候，幼年的我应该同父亲母亲生活在飞燕山的剑庄里，在那场几乎毁掉一切的大火降临之前，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可以想到所有关于那段日子的词汇都是美好的。——可惜对此我没有丝毫记忆，除了那场总是在我梦中重现的大火。

我最早的记忆来自姝乐，来自那个还在襁褓中看不见脸的总是哇哇大哭的婴儿。老实说，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因为自从那个襁褓出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备受冷落，满心委屈，为了夺回母亲的关注，我做了许多极具勇气的尝试，包括和嬷嬷顶嘴，刻意忽视礼节出丑，和同族的孩子们打架等许多我不愿再回忆的莽撞行为。然而最终我发现，只有走到姝乐身边才能走进母亲的视线里，因此我开始尝试和姝乐和睦相处，赢得她的欢心。

姝乐本就生得可爱，又果然依赖喜欢我，事事顺着我的意，处处需要我照顾，我说什么她就依什么，事情一度进行地颇和我意，直到那次我们一起爬假山的时候她从假山上跌了下去。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了，我只知道她出事的时候我就在身边。等我匆匆爬下假山，姝乐已经被嬷嬷抱在了怀里，不等我问话便上前给了我一巴掌。

至此，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姝乐本就是个常年离不开药盅子的陶瓷娃娃，身边即便有三个嬷嬷轮番照料，平日里避了风吹，躲了日晒依旧大病不断，小病连连，而且一不留神就会加重病情，只是跟着我才玩得疯了一些。而这回竟然在我眼前从假山上跌了下去，这毫无疑问是我的错。天大的错。

我因此被关了三个月禁闭。三个月苦苦熬过之后，等待着我的便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学业——母亲为了培养我的德行给我找了一批昭越优秀的老师教我识文断字，品德礼仪，琴棋书画——她一心以为我是出于嫉妒谋害姝乐，直到现在她的这种印象都还根深蒂固。我没日没夜地应付不同的老师，一时间学得天昏地暗，在无涯的学海中苦苦挣扎，差点没淹死。

事实上我真的差点淹死。那日从书房上课出来已是半夜，前头引路的小宫女手中一盏宫灯在夜风里摇摇晃晃，灯影昏黄叫我这一路看得直想打瞌睡。只路过那荷花池被水上凉风吹得清醒了几分，见那池水一片沉黑，四周又是黑森森一片，一时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心一沉干干脆脆跳了下去。那领路的小宫女正纳罕身后如何没了脚步声，一听水声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她只以为宫中荷花池里宿着水鬼的传闻是真的，一路跑远了又鼓起勇气折回来，我却已经被路过的巡夜侍卫给救起来了。我究竟没死成，倒是连累那个宫女白白送了命。

事后回想起来，我或许心中委屈，或许是想借此博得目前的一丝怜悯，或许是因为讨厌那些老夫子，或许，是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失望……总之，当我闻着满屋子的药香，迷迷糊糊在黑暗中醒来时，心中遑论悲喜，只听母亲在我床边压抑着怒气和失望低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你以为你这条命来得很容易吗？竟敢如此轻贱，你有什么资格？……若是你真的长不大，那就别长大吧，这样也好……”这话听来分明满腹委屈的是母亲。我暗自揣摩了这段话许多次，就连母亲说这话的情态都被我的想象还原了出来，但我始终还是不懂。我只知道，以后面对母亲，莫要多问，莫要多想，只要乖乖扮演好我做女儿的角色，尽好我做公主的本分。

那时距离姝乐跌落受伤已经过去了两年，我刚满八岁。也不知是凑巧还是舅舅听说了我的消息才匆匆赶回来，总之舅舅一见到我便大吃一惊。那会儿舅舅在母亲面前还很说得上话，他指责母亲未尽到自己的责任，对我缺乏管教关注，任由那些老夫子围着我团团转，磨坏了我的心性，毁掉了我的机灵。或许是被舅舅说服，更或许是母亲懒得为我的事和舅舅争辩，此后我的学业便由舅舅全权掌管。他在我的先生们之中挑挑选选，太老太丑的不要，太死板严厉的不要，太固执自以为是的也不要，近十个先生最后只剩下四个。一位先生教我陈述和文史，在宫中藏书阁天汉阁任职，正主管为母亲编书正名的事；一位先生教我诗歌，也是朝廷钦定去民间采风编写《国风》的文官；一位先生在钦天监担任重要职位，教我天文和算术；最后主管宫中大小仪式的太常大人，教我礼法。同时由舅舅亲自指导教我丹青和书法。虽然课业内容变化并不大，但这些先生们都是兼职，而且教授的内容最大程度地贴近了生活，具有很大的实用性，我究竟轻松了不少。后来听说老霑先生进了京，舅舅便在刚竣工的清风明月馆中亲自接待了初来九安的老霑先生，说服他做了我的老师——清风明月馆正是那一年由舅舅亲自监工完成。

一年过去，因母亲不断催婚，舅舅再次离京，自此开始和母亲的姐弟关系急转直下。母亲本就为他终年在外游荡，还罔顾王家尊严从事低贱的走商而气愤不已，看舅舅迟迟不愿成婚，便又和舅舅之间开始了逼婚博弈。为达成舅舅能早日成家立业的愿望，母亲无所不用其极：追查舅舅的行踪，限制舅舅出入境自由，打压他的商业发展，甚至在某年舅舅回国后，直接塞给他一个妻子。

因此舅舅回国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就算回国也不一定回九安城，就算回九安城也不一定在自己的府邸落脚。

而在这期间，我持续不断地给舅舅写信，因舅舅行踪不定，那些信能寄出去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不过即便如此，写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对我来说已经有了远比寄出去更重要的意义。

——这就是清风明月馆的来历，可以说，托舅舅的福，我的生活曾有了一个重大转折，而清风明月馆无疑就是立在那转折点上的华丽丽的标杆。

在元娘的陪同下，我和姝乐在宫门大开的第一时间亮出令牌出了宫。因时间太早，看着四周布满晨雾、阒无一人的街巷姝乐放下车帘歪着头打了个呵欠：“我们出来的太早了吗？元娘，现在哪里人最多啊？”

元娘丝毫不介意姝乐的称呼，只笑道：“小公主要想去人多的地方，那就只有西市的菜市场了。”

“听说碧落台好玩啊？”

“小公主还知道碧落台——我是说，碧落台确实有好景致，不过那儿多草木亭台，春天可以看花，秋天可以赏叶，夏天也方便乘凉，就冬天没什么有趣儿的，地方大路又多，没有走走停停的闲情雅致谁会专门去挨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