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0,疏不间亲(1/2)
长庆宫的生活虽然看上去安富尊荣,但其实就是一潭混沌发臭的死水,所有的人全都如枯枝败叶一样给生生地浸泡在这潭死水当中,久而久之,也变得跟周遭的死水一样,呆滞,粘绸,滑腻。
每个人都不例外,上至贵人,下到奴婢,甚至包括王宁妃这样素来爽利的人。
王宁妃有时候也会象以前那些上了年纪的宫妃一样,默然静寂,不说不动,仿佛打坐入定的老僧。
王宁妃这倒不是在修练什么秘法,她很单纯的是在养息精神。时日那么长,做什么都没兴致,不闭目养神的话又能干什么呢?
只是王宁妃再静默也静默不过陈康妃,若是以王宁妃的看法而论,康妃陈娘娘才是这宫里最淡定最漠然的一个人。
这话应该怎么说呢?就好象她父祖陈学士和陈太傅的相继过世,陈康妃在听到这些恶耗后,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虽说眉头倒是拧了一拧,但是掉落的眼泪数数绝不会超过六七滴。这让王宁妃觉得很不可思议。想想她在吴寿妃亡故时曾经哭湿过整条巾子,甚至连红嘴鹦鹉小乖宝死时,她都那么伤心痛惜,怎么轮到自家的亲人,她就这么狠心绝情。
王宁妃搞不懂陈康妃,她一向都有点搞不懂她,现在则更加觉得她很怪异。王宁妃因此有些疏离她。但是宫里既然缺了康妃娘娘的怡乐殿这处能够平常走动的地方,宁妃娘娘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那就更少了,所以她就只好一个人呆在安和殿里学着闭目打坐,养心养性。
宁妃娘娘也是从老宦们讲古说今的闲谈中知道,以前先皇遗留下的那些妃嫔娘娘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打发深宫禁苑那冷寂而漫长的岁月,于是处于百无聊赖中的王宁妃就想试上一试。
只是一开始她那猴子屁股实在耐不得久坐,便坐上一柱香的功夫,她也至少要睁眼偷觑五次,可惜周遭没有什么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就只好把眼睛重新合上,然后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十遍、百遍、千遍、万遍。念到最后她觉得她与阿弥陀佛已经融为了一体,佛即是身,身即是佛,然而只要一睁开眼睛,脱离那冥思默想中的清净世界,佛就还是佛,她也还是她。想抛却的三千烦恼,依然缠绕在眉头心上。
然而凡事若能长久坚持,往往便成为一种习惯,宁妃娘娘即是如此,她现在每天都要闭目打坐,让自己在佛我两境里往返。佛的世界光明无量,亦显得人间俗世鄙陋不堪,王宁妃就这样从坐不住一柱香到现在能连坐三柱香,坐完了,心中无悲无喜,自然也就淡定漠然了。
只是这样的淡定终究无法保持恒常,自打进入正月以来,王宁妃就变得既不淡定,也不漠然,因为她也听说了吴王要加礼九锡的事。
一直以来,宫外的大事小事都是燕国大长公主给传递进来,但是现在除了燕国大长公主能够时不时的入宫请谒之外,宁安长公主也得以随时出入长庆宫的门禁。这当然都是拜吴王出征在外之福。而且那个狗仗人势的小人林重阳也因陈太傅父子亡故的原因给罢了执金吾一职。
要说吴王选中的这条看门狗当初可真是尽心尽责,别说是个人,就连鬼影子都放不进一个。所以听到他罢职待罪的消息,长庆宫里顿时一片欢腾;再后来被吴王誉为“智囊”的张太保也因贻误军机而黯然引退,朝政新换了陆太师掌领,而执金吾一职也由南营的征虏将军储定安暂时协理。
人事的变换使得一切都大不一样,宁安长公主因是陆太师的儿媳妇,所以征虏将军储定安特意给足了陆太师这个面子。本来这就是欺上不瞒下的行为,何况长公主也是个明白人,每次进宫时都例有喝茶吃酒的赏钱,而一月之内公主如能进宫三四趟,这赏钱便大大超过了当月的饷银,那些看门守户的士卒因此巴不得公主能够多进宫几趟,这样自己便能从中多沾点光。
只是两位公主显然是乌鸦而不是喜鹊,带进来的消息十有八九让人听了愁眉苦脸。这真是没法子的事,两位公主也委实是编不出好话来宽慰人心。单单是说到一个加礼九锡,便让听到的人如五雷轰顶。
跟长庆宫的贵人们一样,两位公主也是知道那些隐藏在加礼九锡之后的深意,身为金枝玉叶的天家贵胄,她们的担忧并不比长庆宫的贵人们少。她们忙不迭地传播此类消息,也大抵是出于内心的恐慌,因而大家凑在一起恐慌似乎总好过一个人恐慌。然而就算把整个长庆宫的人都聚拢到一起,也想不出可以驱除心头恐慌的法子。
上皇于是又开始喝酒,用金樽用玉盏,大口大口地灌,因为只有在醉乡里,他才不会让这些身外事给烦到。
而王宁妃也终于坐不住了,她想去看看陈康妃,在这大难将要临头之际,两个人的彼此贴靠似能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但是当她踏进怡乐殿的院子,一眼看到站在桃树底下的陈康妃时,她的心突然打了个突,隐隐约约地觉得陈康妃有些地方显然不大对头。
久违的场景一下子在脑子里复活,在陈康妃阴沉呆板的面容里,她似乎看见了张福妃毅然绝然的可怖和吴寿妃萧索清冷的可怜……
王宁妃当下定住了脚,有些不敢过去。陈康妃这会儿却转头看了过来,她阴沉沉的脸上刚开始还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眼睛突然间就眨巴眨巴地动了几下,跟着由嘴角到眉眼都一点一点地挤出笑意来。
在王宁妃看来,陈康妃这张脸上显现的笑容是她今世所曾见过的最诡异扭曲的笑。她愕然看着陈康妃的嘴巴慢慢地咧开,然后腮边的两团肉紧紧皱缩上去,然而在那双耷拉的眉毛下面,却隐藏着两只看不到半点笑意的眼睛。
“你来了……”陈康妃低声嘟囔着,喉咙里象是含着一口痰,那似哭似笑的表情当场把王宁妃给惊住了,她畏缩着后退了两步,竟是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回到安和殿的王宁妃闭起门来大哭了一场,她觉得有必要哭上这么一场,那些逝去的时光,那些明媚美好的日子,都曾经闪闪发光过,然而它一去就不复再现,这多么让人悼惜——于是王宁妃不可抑制地哭,那些纠结盘绕着的伤心啊,痛苦啊,绝望啊,都被自己这咸涩的泪水漂洗荡涤的干干净净。
哭过了这一场,王宁妃的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终于有所觉悟。心中那些舍得的与舍不得的,最终都将由不得自己,然而这又有什么法子呢?今生今世,譬如过往,逝去难追,来生来世,但求不入轮回……王宁妃咬着银牙,慢慢擦干了脸上的眼泪,认认真真地盘膝打坐起来,她现在六根清净,领悟多多,正是最适合修行的时候。
惶惶不可终日的上皇及诸贵人们此刻并不知道,在长庆宫高高的红墙之外,在永寿宫肃穆的朝堂之上,潜伏的暗流一直涌动不息。反映在加礼九锡的事上,那就是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己见,相持不下,而权摄国政的陆太师对此的态度显然又极为嗳昧。
陆太师的左右为难其实不难理解。身为满腹诗书的饱学之士,陆太师内心并不想做这为世人后代所不耻的贰臣,更何况这当中还夹杂着自家那身为帝婿的儿子。前朝的驸马若是逢上改朝换代,想想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但是陆太师又不敢直言谏阻,因为他猜不透姐姐陆太君的意思。
陆太君是陆家的姑奶奶,更是唐家的活祖宗,说起话来自有一言九鼎的效用,只要是她确定下来的一件事,任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所以陆太师需要先行试探陆太君,待得知她的真实想法后,他才好决定自己是说服还是听从。
还好陆太君无意践位称尊,这让陆太师松了老大口气,既然陆太君自己没有非分之想,接下来的事应该好办多了。只是仅仅试探过了陆太君的心意,也并不能让陆太师完全放心。
陆太君虽说是唐家的主心骨,但毕竟是妇人之流,若吴王唐觉之一意孤行,为所欲为,陆太君的教诲自然不肯听从。而自己夹在当中,且又身处庙堂高处,事事皆绕不过去,然这鞍前马后的一场效力,亦不过是勉为其难地为人作嫁,到头来数数好处实在落不下多少。况且陆太师自身并不贪图这些好处,陆家乃钟鸣鼎食的簪缨之族,家世清华,出身高贵,依附新朝所能得到的好处未必就比旧朝为多,却要凭空担上恶名,损及声望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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