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分崩离析(2/2)
于是便有大臣公开主张降胡,话也自然说得极为中肯:“战已不能,惟今之计,只有谈和与请降。而江南与东胡,一个视我为寇仇,另一个乃友邦善邻,眼下却皆有图我谋我之心。关中本不足恃,西蜀又生剧变,与其作新亭对泣之状坐以待毙,不若早早谈和请降。若能得已依附于大邦上国,则子孙得庇而血脉存蔫。
至于谈和与请降,若巴蜀尚存,朝廷底气仍在,自然遣使言和,各自相安,只是眼下巴蜀已失,关中独木难支,若潼关再被攻破,长安城指日即下,到时人为刀俎,万无幸理。值此非常时期,皇太后宜早定大计,善作安排,天下幸甚……”
宋太后听罢这些降胡之论,不禁勃然大怒,当下厉声呵斥。虽然心里未尝不明白话中的浅显之理,但是宋太后犹存侥幸之念,请降与否虽则是早晚的事,但能苟延残喘便苟延残喘也是好的,或者天无绝人之路,峰回路转之后便是柳暗花明!再说自家兄弟如今执掌东胡的相印,有他居中转圜,上下疏通,未必就要亡人之国,绝人之祀……
经过一番思量,宋太后降下慈谕,要群臣迎立三岁的皇太子为帝,并为大行皇帝举哀发丧。
在宋太后主持之下,群臣恭进大行皇帝谥号曰“体天明道宽仁纯孝怀皇帝”,上庙号“庄宗”,以明年为“康平元年”。
然大行皇帝为逆臣赵思诚所弑,其金身玉体尚留在成都不得归葬,所谓奉安山陵,便只能以衣冠木偶暂代。此虽为千古恨事,但能够亲自照护自己的孙儿登基即位,宋太后依然足感欣慰:尽管风雨飘摇,前途叵测,但这关中之国总算没有二世而亡,算也对得起亡夫亡子,至于说将来会是如何,那也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尔。
草草料理了儿子的丧事,高尊为太皇太后的宋氏应群臣之请临朝称制,其垂帘后的第一急务,乃是派遣能言善辩之士,赶赴胡都燕京请和。
宋太后在致东胡大汗的书信中,先对自己痛加贬损,通篇皆以长安贱妾自况,然后羞羞答答地声言自己因为体天悟道,感知到时移势变,所以不敢妄自尊大,因此情愿去除帝号,归为藩属,若因此能得上邦接纳封册,此后定当穷尽关中之人心物力,殷勤侍奉于大国圣朝,犹如子女之待父母,仆从之敬主人那么忠贞无二。
使臣启程上路之际,宋太皇太后犹不能放心,亲自于便殿召见,当面叮咛嘱咐了一番,要求使臣忍垢含耻,不计毁誉,但能说服东胡,得遂此愿,方为圆满。
只是东胡方面断然拒绝了长安宋太后一厢情愿的请和。
东胡上下对于长安提出的“甘为藩邦,举国依附”的建议实在不屑一顾。在东胡君臣的心中,三秦、长安不过是砧上的鱼肉,除了任人宰割之外,哪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格。
知汉者莫若汉臣,也里温特意指明要大丞相宋有道与长安的来使交涉。
而宋有道为了避嫌,也只能铁面无情地正告长安的来使:除非举国来降,本相尚可与之一议,此外别无话说。
宋有道要使臣即刻回转长安,将汗王的旨意直接呈奏于上,否则兵锋所及,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使臣百般哀恳求告,宋有道始终不为所动,使臣涕泣磕拜,祈请宋丞相对昔日的故国家邦施以援手。宋有道亦只是斩钉截铁的那句话:只有请降,并无请和,你且不要叫我为难。燕京西门如今早已建好了馆驿,专此等候长安臣民归来就第。
回头去见汗王,备述双方商谈之事,宋有道建言汗王:对待长安的来使,不妨待以敌国之礼,先将使臣递解出京,遣送出境,以此绝关中朝野偏安之望,此外再派重兵袭取晋地,若能直下晋阳,则三秦震动,人心纷乱,必不能作长久支撑。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肩负着三秦长安存亡生死的使臣在将要被东胡大丞相宋有道驱逐出燕京的时候,选择了自杀成仁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绝望。
事情传到长安,朝野上下现在连愤怒之心都没有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绝望。宋太皇太后现在不得不直面举国请降的难题。
而整个康平元年的正月,长安的朝廷全无一点改元后的新气象,由上到下,由官及民似乎都陷在一筹莫展的境地里,既看不到出路,也找不出退路的四顾茫然。
正月刚过,方大用率军再攻潼关,长安的朝廷惊惶失措,西蜀已失,潼关再不能不守,于是调集长安的京军星夜驰援,以阻遏其攻势。偏偏祸不单行,东胡的骑兵这时候又突袭了晋地的阳泉,当地的守备逃之夭夭,阳泉弃守,东胡兵一路往晋阳推进。
焦头烂额的长安朝廷无力御敌,当下再次唱响请降的论调。眼见得大厦将倾,宋太皇太后也只能低头屈服,于是再遣使臣前往燕京赔罪请降。
三秦士民此时都知道朝廷将要请降于东胡,于是有仰天长叹者,有痛哭流涕者,有激昂上书欲效力军前者,无奈影响不了大局,朝廷降意已决。
兵微将寡,人心涣散,这仗无论如何是打不下去,所以当听到晋阳陷落的消息,太皇太后就派出了劳军的钦使,携带金珠玉帛,酒水牛羊,北上犒劳远道而来的胡骑。
而奎章阁的词臣也开始逐词逐句地推敲润色奉命草拟的降表。禁中的宫娥内侍常日跟随在贵人身边,眼见得玉碎宫倾在即,不得不预谋起自家的后路,于是伙同金吾卫的护军们一起明偷暗盗。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地拿取些细巧之物,到后来竟把库房撬开公然选拣。
宫里的偷盗因之慰然成风,太皇太后眼见无法禁制,索性自己带头,日夜不停地搬取宫里的宝物分散藏匿到京中各王公大臣之家。
唉,百年之后奉安山陵、附庙受享看来已经无望,自己怎能不积点私房,提早攒得些棺材本儿。就算将来迁居燕京,手里的这点东西也总归是用得着的。
与三秦长安的萧沉绝望截然相反,甚至跟东胡燕京的怡然自得也大不相同,江南的金陵城显然是一片欢喜快活。
只是上皇幽居的长庆宫一直隔绝在这些欢喜快活的氛围之外。
唐相国的用兵大胜,成都伪主的伏诛授首,以及官军眼下正在强攻潼关,长安或许就要重见天日……每当这些举国颠狂的喜事传来,永寿宫的今上总是郑重其事地派出公卿大臣前往长庆宫,一一禀告于太上皇帝。
而上皇也总是神情安和地享受着臣子们的朝觐与庆贺,只是喜讯越是源源不断,上皇在背地里就越是眉头深锁,坐立不安,天下似乎没有一桩事能够让他宽心释怀。
事实上这些所谓的喜讯,一点都打动不了上皇那颗枯槁冷寂的心,当上皇刚刚听到他堂弟的死讯时,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欢喜,反而涌起一丝淡淡的哀怜与叹息。
这也许是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的缘故。想想世上忠君爱国的贤良之士不常有,反倒是作乱犯上的奸佞逆臣常得所见。乱世里奸雄相立,诸恶并作,说来又岂止一家而已。对此上皇又能够说什么呢?况且相较于他死于非命的堂弟,他似乎还是幸运的,既没有为权奸逆臣所弑,而且座下的江山应该还属于传承有序,只是让人看得见的好处也就仅只于此,这幽闭深宫,为臣下威迫欺凌的苦处,自己又跟何人去说?
太上皇后汪氏很能理解上皇内心产生的焦虑,可惜她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劝慰上皇,某种程度上,太上皇后甚至比上皇还要揪心。
永寿宫眼下正商量着要为吴王唐觉之议九锡,加殊礼,但想想史书上究是何人才会受殊礼,加九锡,则结论不言自明。
加了九锡,手执国柄的吴王还甘心于做人臣么?汪皇后长吁短叹,她似乎看到了末日的来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发生在成都的弑主即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而那些她从史书上读到的掌故,也许不日将在长庆宫和永寿宫里重演一遍。
或许上皇从被逼退位以来,宫里惶惶不安所等待着的就是这么一天。然而除了听天由命之外,汪皇后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敢往下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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