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天人感应(2/2)
自从上次皇帝没能听从陈学士的教导,不肯趋长庆宫朝觐上皇,陈广陵就一直耿耿于怀,百善孝为先,夫孝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孝行不彰,则大道难行,也因此陈广陵特意在今天向皇上开讲这篇孔子述作、唐玄宗御注的《孝经》。
……孝乃至德要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为孝之終……
陈广陵在此告诉皇上,作为天子之“孝”应该“爱敬尽于其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
看到皇上貌似有所不解,陈广陵又说:身为君王,应该尽其礼敬亲爱之心以侍奉父母双亲,如果皇上能亲自去做,天下的百姓自然就会跟从效仿,因而就能够以自身的仁德泽被众生,教化也能够因此施行推广,四海之内即使是外邦蛮夷,也会心向往之……
少帝心不在蔫的点了点头,跟着便张嘴打起了哈欠,陈广陵道:陛下若是困倦,请容臣暂退,此经留待他日重新开讲。
少帝皱眉说:不必了,此章讲完即可,先生想来也困倦了。
陈广陵正色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圣人且不敢言倦,臣又何敢言倦!况孝经章之三者,专讲诸侯之孝,陛下犹须揣摩领会。
陈广陵对此阐释说:身为诸候者,其位高贵,因其高贵,往往不易久长,而终遭危殆,所以身在高位者,不能骄奢跋扈,要遵礼守法,恭谦下士,要节约吃穿用度,只有这样才能够长保自家的富贵,才能为国家社稷出力效命,才能协和庶民百姓使之亲睦友善……然而皇上登基,大权旁落,高位者流于贱俗,凡庶者窃权弄国,皆因不明这忠孝之道,故而贵贱不分,纲常颠倒,使人心生隐忧……
皇帝这时揉揉眼睛,打起了第二个哈欠,陈广陵正正衣冠,正要有所规陈,日食此时遂现于上空,天苍地茫,阴阳莫辩,宫里杂声四起,少帝情急,长身而起,一把拉住陈学士的袖子,慌慌张张的问:是什么事?竟何以如此?
陈广陵虽说见多识广,当此时亦觉得愕然,他携住皇帝的手,厉言厉色的说道:此是天谴,陛下不可不察!
少帝战栗不能言声,煌煌丽阳一霎间全无光影,昏黄晦暗乃至一团漆黑,此种不同寻常的异象加上身边陈先生厉言厉色的语调,让皇帝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惊恐慌乱。
日食临空,天地苍茫,皇帝受天之命,自当谨慎戒惧。
皇帝身边以陈学士为首的一帮保傅们,都借此机会向皇上进言:吴王不过是一介武夫,治军或者是其所长,治国却未必有此能耐,象谏议大夫尚质在四月的朝会上所呈奏的几件事,几乎件件都点在要害上,奈何吴王全不以为然,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遂有天变发生。
鉴古可以知今,所谓藩镇、所谓匪患、所谓武人任事,都是遗害当今,流弊将来的祸端,然而吴王并不把它们当成大事。吴王眼里的所谓大事,就是专擅朝政,重用私人,就是搞乱天下以至于不可收拾,所以上天发怒,降此异象以告诫皇上。
帝在幼冲,权臣掌政,内有藩镇,外有僭伪,此情此景,令人揪心!陈广陵眼中所见与心中所想,状如一幅“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骇人图画。
然而越是景象骇人,越是不敢大声疾呼,他怕这陡然的一惊一咋,这连人带马或许就失足掉进了深渊。
日有食蔫,乃是上天怪罪谴责,朝中和国中都对此议论纷纭。然而此种异象,钦天监事前居然全无禀报,当拿他们开刀以塞那帮腐儒之口。吴王与张成义商议之后,决定将钦天监主事的大小官员下狱论罪,以负其责。
钦天监的监正上书告冤,年前禁营军士火焚官署,钦天监亦遭其灾,台阁损毁,不能登临,事后虽数番奏请,修缮营建之费至今并无拨付,且署中观天之仪,测象之表,当时尽为军士洗劫,投之熔炉,化为铜铅。毁物易,造物难,台阁好砌,而仪表之属难觅精工良匠打造校准,如今天出异象,臣等既无台阁可供观星测日,亦无浑仪简表可以推演其变,工无利器,莫之奈何,因此获罪,臣等岂不冤哉!
而谏议大夫尚质亦按捺不住,上章谏奏,言称京师所现日食,乃上天以灾异之象谴告人君,因为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有失,而国家何以有失,以至于上天感应,降此显兆?乃是不忠、不孝,失礼与无义;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又受命于天子,天意人心互为感应,此即所谓天人感应,若人君为政有过失,上天即示以警象,使人君感知天意而心生凛惧,若再不自省,天将发威逞怒,恐更有不测之祸,败亡之灾……
尚大人的谏奏获得了朝官们的一致支持,太师陆正己和太傅陈从圣请皇上付以廷议,天象示警,自不待言,朝廷当检讨究系何事震动上苍,致获天谴。而皇上也应该反躬自省,心常惕惕,上以应天命,下以顺民情。
年少的皇帝对于五月初一所发生的日食异象,也感到惊骇震怖,所以陆太师、陈太傅以及尚大夫等一干朝臣所言称的天人感应,他便觉得言之在理,天威莫测,怎不让人凛然生惧。
因为遂然发生的日食异象,朝臣们由此结成了朋党。原先吴王手里有年少的皇上,手下有禁军的南北二营,对付赤手空拳的朝臣自然不在话下,而现在天现灾异,朝臣们便可以借助天象示警,以古圣先贤所阐述的“天人感应”之说,代上天立言,吴王可以欺人,亦可以欺心,终究难欺皇皇上天!
清凉殿中的廷议,朝臣们众口一词的把京师发生的日食归结为“天谴”,这是上天降下的警示,而上天又何以现出警示?在于为政有失。既然为政有失,相邦宰执这些当国秉政者便难辞其咎。
虽然吴王和张成义等人坚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然而终究压不过朝臣们引经据典、异口同声的喧嚣。这也正是张成义最感到担心的地方,朝臣最好是一盘散沙,互不统属,否则一旦成群结党,则党同伐异,群起而攻,既难于辖制,又难以威服。
廷议非但没有平复吴王和朝臣们的纷争,反而更加蔓延扩大,从年初时以庶族寒士取代世族高门登台入阁的诏令,到四月间关于朝觐上皇礼仪的争论,此际都被朝臣们翻出来作为上下悖乱,贵贱颠倒的范例,因为有这些疏漏错失,所以上天才因此而震怒,日食也才会现于京师的上空……吴王身为相邦宰衡,对此岂能无动于衷,应深体天心,负其职责。
廷议之后,吴王宣布大赦天下,并且由于天现日食,将请皇帝下诏罪己,放宫中奴婢百人,另差遣太师太傅太保三公代为郊祀皇天后土,祈禳平安。
天象示警,罪在宰辅,这对于正春风得意的吴王不啻如当头棒喝,请教于张成义,得一妙计,心里方才稍安。
五月初三,吴王为表敬畏天威之意,将自家所食吴郡十县的封邑,舍去其三,作为自惩自罚之举。其余朝臣,上至三公,下至佐使,一律停俸三月,以应灾变。
京师的日食也引来方少师和唐节度的关注,两人都飞骑驰文,上达于朝廷,对于天象示警,谴此灾变,深深表达了边臣的担心忧惧之意。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五月初一日食发生的时候,长庆宫最初也跟永寿宫一样陷入了莫名的惊恐当中,但是当到了晚上,上皇和汪皇后都估摸着回过神来,便觉得这天谴应该是冲着永寿宫来的,自然是因为弃父逼母,不忠不孝;犯上作乱,无礼无义的缘故,象这样的乱臣贼子,天不降谴示警,这老天当真是有眼无珠。
所以上皇在这天破例的置酒设宴,太皇太后、皇后诸妃以及储妃皇孙都会集于光明殿,酒行数巡,众人都努力的抑愁去悲,然而想到席散人去,悲愁复生时,这享宴终难成为欢宴,只为了不扫上皇之兴,皇后诸妃们都强作笑颜,聊为尽兴添欢。
“倒行逆施,必遭天谴!”这一天的酒宴上,被人说得最多的,自然也就是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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