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 兄弟手足（1/2）

跟承运八年发生的许多事情一样，废太子晟的暴亡也是让人万万料想不到。废太子死在腊月初七这个阴霾密布、滴水成冰的早晨，距其被废尚不足三月。

废太子死得毫无痛苦，准确地说他是因贪杯醉酒而死。自从废为宜王以来，故太子整日唯以饮宴为乐，喝得醉醺醺的他往往左扶右拥，跟姬妾们一起踏歌而行，边唱边舞，边舞边唱，唱着唱着，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乐极而悲生，废太子和他的身边人于是呜咽感泣，不能自已。

宜王妃唐媛通常不参与这样的宴饮，她觉得这样的彻夜狂欢有点儿不祥，人世间的欢乐总是点点滴滴累积而成的，只宜乎回味时一个人自得其乐的偷笑，却哪里经得住这样大把大把的挥霍，或许在今夜的笙歌里就潜藏暗伏着来日的眼泪。这话不幸而言中，腊月初七的这个清冷的阴天，唐媛几乎流尽了她一生的眼泪。

汪皇后对这一天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感，当腊月初一，晟儿来她这里问安，她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张苍白无色的脸，心里头便有说不出来的痛，象是尖刀剜，又象是长针剌，所以皇后略微问询了几句，就赶紧叫他回去歇着。听着晟儿无精打采地应声，汪皇后心中戚戚，当面叮嘱他闲时多看点书，少喝点酒，心烦了不妨常来父皇母后这边走动。

“儿臣去了，请父皇和母后多加保重……”晟儿走的时候，郑重其事地三跪九磕，汪皇后让他免礼，他也不依。

皇后觉得晟儿今天的斯文有礼有些古怪，当下心神不定地出殿相送，她站在高高的殿阶上，看着儿子登上辇车，这时候晟儿回过头，冲着自己淡淡的一笑。

这是她的晟儿留在她心里的最后一抹笑容，笑得苦苦的涩涩的极是勉强，汪皇后对此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她的儿子当时是皱着眉头，努力的笑给她看。

从那以后，汪皇后就有些恍惚失神，史书上那些废位的太子几乎都不得善始善终，她害怕自己的儿子也将步其后尘。

然而由初一到初七才不过六天，这个睛天霹雳忽然当头打来，汪皇后一开始有点发懵，她不相信她与她的晟儿会成永诀，就此阴阳路阻，天人相隔？

“胡说！你们胡说！我的晟儿怎么会死！”汪皇后颤着唇，上下牙齿不停地打着战，她想要站起来，身子似乎软得无力，“我的晟儿怎么会死？你们……你们都是在胡说！”

眼泪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觉着，她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天已经塌下来了……

痛不欲生的汪皇后是一路哭到青华宫的，她不肯坐轿，偏要亲自走上一程。当她跌跌绊绊，踉踉跄跄走到青华宫的门首时，她竟伸不出腿，迈不开步，她坐在地上嚎啕，肝肠都快哭断了，却始终不愿踏进门里，这一脚踏进去就是诀别，那可是她的晟儿，她的晟儿啊！她那再也见不到的活生生的晟儿啊！

宜王妃唐媛哭着出来拜迎皇后，婆媳俩各自悲切，哽咽难言，这些道不尽的伤心和淌不完的血泪，都阻噎在喉头。

腊月初八的这一天，相传为佛祖释迦牟尼的成道日，吴王唐觉之下令官府出米谷杂果五百担，于京师遍设粥厂广施腊八粥，以为逐疫迎春之举。

吴王唐觉之现在有充足的理由感到高兴，废太子的死去是上天所示的祥瑞，是在年节将至之前预先送来的大礼，天遂人愿，这下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满朝的文武听闻死讯，也都能够松口气了，宜王的死应该是天意，与旁人都搭不上关系。现在天下有太上皇，有皇上，这已经够多了，如果再加上一个废太子，岂不更添其乱？太子虽然被废，可谁又敢说将来就不能够复位？上皇和太子要是有一个能够复位，这奖功惩罪的又要折腾许多时日。所以还是死了好，死一个，争位的便少一个，祸患也就能够减除几分，再说一个废位的太子，能够醉死在睡梦之中，也算是寿终正寝，幸运得很了。

但是宜王毕竟是皇帝的兄长，既然薨逝，朝廷和皇帝总要遵循该有的礼节表示一下哀矜悼惜之意。

吴王唐觉之因此召集朝臣给死去的宜王晟议谥，朝臣们有的说应该谥为“献”，有的说宜王“恭仁短折”可以谥为“哀”……吴王对此都不太满意，他在谥号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一个“恭”字。谥法中云：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既过能改曰恭；执事坚固曰恭；爱民长弟曰恭……所以只有用这个“恭”字才恰如其分。选取了谥号，只要少帝诏准，前太子就将以宜恭王这个名号归葬山林并载入史册。

但是少帝最终没有同意相国所给的谥号，在宜王的死讯传到永寿宫之时，少帝身边的师傅们立刻动起了脑筋，对皇帝展开了一场劝说。

宜王是被废的前太子，且又是皇帝的长兄，其死对皇帝而言当然是有利的，而皇帝不妨利用这个机会行仁布德，使之既足以安抚亡者的在天之灵，又借此能安慰生者的哀思之心，更以此彰显出皇上的仁慈孝悌。

少帝遵从师傅们的言教，把该说的谕旨在心里记得烂熟，当朝堂上，唐相国以“恭”字向皇帝奏对请谥时，皇帝却摇着头，有模有样地对相国、三公及诸臣说：宜王系朕长兄，且曾为太子储贰，今遂然薨逝，朕深为悼惜，应追赠皇太子礼，以安兄长在天之灵，以慰上皇忧伤怀思之心。

朝臣包括唐相国都没有想到年少的皇帝会讲出这么一番道理，一时无言以对，少帝又说：手足之情，安可不顾，上皇之痛，岂能不察，宜王已薨，应加尊谥，以崇功报德，垂范后世。

大宗正宪源、京兆尹崇恩以及太师陆正己、太傅陈从圣都闻言拜倒，颂称“圣明”。

最后朝臣合议，并经吴王默许，追上宜王晟谥称为“元献太子”，诏告天下，谕天下臣民素服致哀。

宜王虽被追册为元献太子，但这些虚文缛礼并不能抚平汪皇后和元献太子妃唐媛心中的创恨剧痛。在太子大殓更衣的时候，皇后和元献太子妃又忍不住痛哭起来，上皇在一旁也默默地流了不少眼泪，年青力壮的晟儿居然会死在自己前头，人生的哀痛当真莫过于此。

太子妃含泪央请父皇母后节哀顺变，婆婆汪皇后的伤心自是劝不住，但是上皇却对唐媛，缓缓说了一句话：“皇天虽不佑晟儿，好在尚有圣孙，绍父继祖，当还有望……”这话意味深长，颇叫人猜悟不透，显然太上皇并不是顺口随便说说的。

汪皇后这时候也抹干了眼泪，晟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如今就这么睡着了，平平静静，安安详详，汪皇后忽又想起那天他脸上浮现出来的那一抹苦涩的微笑。

“你的魂那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却还没忘记来跟我道别……”汪皇后喃喃的说着，“去吧，你放心的去吧……”

趁着内侍们给元献太子更换衣冠，汪皇后亲手从儿子的发髻上剪下了一络头发，放入怀中的一个锦囊里。这锦囊是皇后于前夜赶制出来的，里面装着太子以前堕马所跌折的一颗牙齿，现在她儿子的这缕头发将和这枚牙齿一起长伴在自己的身边。

元献太子由入殓到暂厝在城外的殡宫前后只用了不到二十天，这也是吴王的意思，因为年节将至，所以要赶在年节之前把太子晟的丧事给速速的办了。

太子晟薨逝，一颗眼中钉上天替他拨除了，唐觉之因而格外高兴，因为高兴所以就应了唐太妃之请，赏了李润少府令的官职。

少府令掌管宫廷的衣食住行和钱财赋税，所以每日都得入宫承宣听旨，唐太妃自然十分满意，今后若有事宣召李少府要比此前宣召李朝奉还要省心方便。只是李润初接此任，一时竟忙得团团乱转，每天但在圣母娘娘跟前应个卯，其人便不见了影踪。

唐太妃对此却也不怪罪，李大人事必躬亲，一向认真，何况初来乍到，凡事上手不易。所以圣母娘娘反叫身边的内侍去转告李润大人，凡事慢慢来，无需慌张着忙。

宁安公主是在驸马散朝归家的时候才知道太子的意外薨逝，初听到这消息，宁安公主也跟汪皇后一样难以相信，她怔怔的不能言语，心里虽然惨伤着，眼里却又没有泪。

宁安公主现在一心一意想要到宫里去探望问慰，她上书朝廷，却是不允。闷坐在家里的宁安公主长吁短叹，无法可想。保义夫人见状，便跟她说：公主不妨走走永寿宫的门路，太妃娘娘应该比相国大人好说话些。

宁安公主想想也是，于是径趋永寿宫拜见圣母娘娘，顺便问慰吴国太夫人的伤情。唐太妃到是希望公主能够常来走动，宫里好歹也是个人家，这诸亲六眷的都不上门岂不冷清。

宁安公主因为有事托求，这回觐见自然对皇太妃和太夫人都执礼甚恭，当唐太妃赐座赐茶后，宁安公主先是欣然说起少帝小时候的事情。“皇上小时候可是娇贵得很，别人都碰他不得，倒是肯让自己这个姐姐抱……”

唐太妃笑道：他只有你这么个姐姐，就算再不亲近别人，也不会不亲近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