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困坐愁城（1/2）

承运八年十月份的初九和初十，这短短两天里所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帝后贵人们先是张惶后是惊惧，神魂恍如一叶轻舟穿行于波峰浪谷之间，举目所见全是惊涛骇浪，奔涌冲激，险象环生，时时提心吊胆，片刻都不能安生。尽管身处深宫内苑，未及亲眼目睹京师的混乱，但仅仅是听着宫城四门传来的军士们的喧嚣吵骂，便油然而生无计可施、困坐愁城的沮丧。

然而局势再乱，总须息心凝神，小心应对，皇帝已经反复权衡过了利弊，觉得此时不能再对贼兵屈膝妥协，宫里一旦妥协，则贼兵得寸进尺，更加胡作非为，而局势将亦发不可收拾。皇帝现在还是堂堂天子，贼军也没有杀进宫来，因此还有周旋较量、折冲转圜的余地。

这是皇帝自己的态度，其中多少也掺和了皇后娘娘的意见。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候，皇帝内心真正能够深信不疑的人，唯有自己身边跟他同体一心，相共进退的皇后。

汪皇后一直以为，所谓清君侧，诛国贼，都不过是纵兵作乱，欺上压下的借口，甚至连废立太子也只是唐觉之使出来的障眼之法。诚如皇上所言，这正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其所谋在于社稷宗庙！大将军惑军倡乱，想做的可是当今的王莽或是曹操！

汪皇后据此引申：唐觉之身为外戚和臣子，既然敢轻言易储换相，这下一步自然就会考虑扶持庆王以践帝位。而庆王若是登基，皇上便该闲废退处，虽说可以尊居太上，到底是可有可无？既算是中道崩殂，亦将不为外人所知。庆王年幼无知，身边又辅佐无人，凡事只能听其所为，而大将军权倾朝野，飞扬跋扈，只要缓步徐图，谋划布局，待到人心依附、羽翼丰满时，再行弑君篡位之举，则社稷沦丧，宗庙易主，必不可免。

皇后所引申出来的场景，正是皇帝担心忧虑的源头，因此帝后都觉得眼下圣母周太后的崩殂，正是一个可以加以利用的上好契机。

此时宫里上上下下此时都忙着换服戴孝，朝廷自然要哀告天下，朝臣和命妇们也要临门哭祭，京师和地方得禁婚嫁戏乐，相对于这件件桩桩的大事，禁军如还围宫兵谏反倒显得不合情理，唐大将军对此又当如何区处呢？再说禁军虽围宫兵谏，但到底只是一个围再加上一个谏，暂时还不曾干出丧心病狂、大逆不道的事来。朝廷以孝治天下，以忠喻臣民，趁着如今国有大丧，正可以分其神，夺其志，散其众，弭平兵乱。

圣母升遐，陈太后坐镇内廷，亲自主事，宫里举哀发丧，一片素白，然而禁军尚屯驻在宫外，大行皇太后的梓宫舆服还都搁在长庆宫里，何况国有大丧，朝臣命妇们皆须来宫里哭奠拜祭，象现在这个样子，礼不成礼，丧不成丧，却成什么话说！陈太后于是发了一通脾气。而皇帝因此欲召群臣入宫，内使奉命出宫，马都尉一边封门拒之，一边遣人速报与唐觉之。

唐觉之初听到这消息，一时也踌躇无计，这是事先未能想到之事，请教于陆太师，陆太师只是望北磕首，并急催祭服，说要进宫拜祭，以尽臣子之孝思。

朝中公卿但凡不在宫内者，眼下都被拘执于宣和坊的相府内，这批人究竟放不放他们入宫哭祭，此时便显得颇为两难。而禁军的几个都尉皆是纠纠莽夫，有事难与之商量，唐觉之只得叫张成义前来会商。

唐觉之说：太后升遐，国有大丧，朝臣应赴宫中致哀拜祭，恪尽臣子之礼，然而一旦入宫，则不免交通勾结，坏我大事。

张成义皱眉皱了许久，方才说：当前之事，进一步则活，退一步则死，郡王若不趁机而起，等时过境迁，终不免沦于败亡。京中如今全凭郡王作主，而宫里皇上可仗持者，唯金吾卫的五千子弟，其与郡王麾下五六万将士相比，乃区区小数，并不足以挂虑萦怀。再说那金吾卫子弟的父母妻儿皆在京师，只要加以拘禁挟持，催促威逼，则里外牵挂，人心散乱，必不能撑持久长。皇上若仗持全失，举目无依无靠，亦只能委曲而求自全，郡王因而能够功德圆满，心想事成，到时候出将入相、开府持节、礼加九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再者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禁军将士有幸追随郡王共担大事，当能同沾恩荣，共沾殊勋，自然人人尽忠报效。所以凡事宜立断，先下狠手，翻天覆地，将生米做成熟饭！

唐觉之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当务之急应使皇上能够遵从将士所奏，早定国本，早安人心。不过当此太后升遐，国有大丧，将士们皆应素服举哀，示以忠孝。

张成义说：宫里不见棺材不肯掉泪，自然能拖则拖，以拖促变，咱们的时日却延宕不起，想那许成龙和方大用皆拥重兵，要是发兵勤王，不上数日兵峰当抵京城，郡王成众矢之的，若禁军人心一散，郡王孤掌难鸣，到时将何以自处？

唐觉之凛然一惊，拱手称谢道：多承先生出言指教！

张成义淡然一笑，亦拱手相答：岂敢，岂敢，仕进无路，投身于军中谋食，要不是世事纷乱，又怎得与郡王相见，便老死牖下，亦不为时人所知。

唐觉之便说：若能成事，但取一尺，有你五寸，我与先生如鱼得水，彼此无间，同进共退，相与富贵。

张成义笑道：君敬一尺，当还一丈。为今之计，郡王先得受诏拜相，掌执国柄，收降纳叛，安抚京师人心，而后亦须效仿魏王曹公，口衔天宪，手握王爵，自作威福，若能如此，京师自然归服。京师既服，天下敢有不服者？自是乱臣贼子，人人可以诛之！我听说弘文馆大学士陈广陵写得一手好文章，不妨请他草拟奏稿，趁着朝臣们俱在，让他们列名画押、联名会奏，交给都尉们递呈进去，好给皇上提个醒。

唐觉之闻言大喜，当即强逼拘押在相府的陈学士执笔草拟。陈学士初还大义凛然，坚拒不从，待听说大将军已派出一支人马前往抄没自家的府第，这便有些慌神，一阵凝思苦想，总算挤出一篇来交差。

奏稿初成，禁军将士当下再逼朝臣联名会签，有敢于拖延抗议者，即被拖出来一顿暴打，淫威之下，总有惧者，于是十之八九都乖乖的在奏稿上签下自己的大名。只有陆太师流泪哀哭，不肯从众附议。

午后，这一份由陈学士草拟，朝臣们联名签押的奏本，被禁军都尉们再次送入宫中。奏本中说，周氏祸国，下害黎民，上累太后，此皆陛下任用奸佞之过，天下臣民长吁短叹，无不痛心疾首。向时江南水旱，此为上天垂象示警；而闽北匪害，亦即京师变乱之发端，种种异象，不一而足，惟陛下视若无睹，一意孤行，遂使京中生变，天下不安。然而迷途知返，犹未晚矣，顺天应人，正合其时，禁军将士与臣民百姓惟望陛下能够早立良嗣，安定国本，启用贤良忠直之士执掌国柄，外和他邦，内肃朝纲，变乱为治，则百姓幸甚，天下幸甚，禁军将士亦感幸甚！

都尉们呈上的奏本被愤怒的皇帝掷在脚下，他铁青着脸对忠义郡王宪源说：岂有此理！圣母升遐，竟然是朕的不是，都尉们犯上作乱反倒劳苦功高？简直无耻之尤！一帮乱臣贼子居然有脸自称贤良忠直，如此指鹿为马，颠倒纲常，就不怕天下非议，外邦殆笑？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若无禁军倡乱生事，京师何得生变？圣母又何以升遐？早立良嗣，安定国本，事涉社稷宗庙，如此逆谋，岂是臣子所能妄议？

皇帝觉得忍无可忍，于是下诏严斥，令其自行散开，皇帝此时还想以天子之威压服乱军。只是围困宫廷的马都尉拒不奉旨，皇帝的诏书根本出不了宫门一步。

禁军都尉和朝臣们的两次呈奏，宫里都置之不理，唐觉之这回也终于痛下狠心，向皇帝摆明自己不达到目的不肯罢休的态度。除了原先安排的马都尉所领的一军驻扎在宫外，此时又额外加派了北营徐都尉手下的一支，而一干朝臣至今依然被拘执于宣和坊。燕国长公主府和宁安公主府等处虽然都得知太后升遐的消息，但是也不被允许进宫，只能在家中设坛致祭，遣以哀思。

先是都尉，后有朝臣，都联名会奏要皇上另立良嗣，任用贤王，而皇上的圣旨和诏令竟然出不得宫门，朝臣命妇们亦被拘执不肯放还，大行皇太后的丧仪大典竟是没法往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