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局外之人(2/2)
“存在主义即人道主义。”
加缪笔下的《局外人》是他哲学思想的集中表现,他选用独特的视角为我们展示了人道主义精神的内涵。而加缪在《局外人》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比传统的人道主义者更深沉的人道主义关怀。他不仅描写荒诞,而且还提倡个人的自我拯救和自我创造,从而表现了对人的自由和本真的尊重和依赖,这就比其他同时期的现代派走得更远,更深入。
莫尔索十分关注生理欲望,就像他自己所说:
“我有一种天性,就是肉体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感情混乱。”
在处理母亲丧事时,他不停地抱怨自己的“渴”、“饿”、“热”,还大胆地在母亲的遗体前畅快抽烟,回家后便急于和女友玛丽发生肉体关系。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时,他也不忘记欣赏玛丽的身体和装扮。得知自己被判死刑后,他有些紧张,想要逃避,但这也是出于人类求生的本能。由此可见,莫尔索基本摆脱了世俗镣铐。人们绞尽脑汁设置的礼法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唯一真实的便是明媚的阳光、美丽的大海以及自己作为自然人的种种需求。并且,他也懂得将自己的欲望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没有真正侵害谁的利益(射杀阿拉伯人也是由于防卫过当),完全符合“发乎情,止乎礼”这一规矩。阿尔贝?加缪认为,说谎,正是我们所有人每天所做的,目的是为了简化生活。莫尔索则与他的表面相反,他不愿简化生活。
他并非对母亲没有感情,只是不愿意强迫自己为了做戏而哭天抢地,昭告世人:我很伤心。并且,他认为死亡是无法逃离的必然环节,母亲的去世算不上什么坏事。书中的沙拉马诺老头每日都要咒骂自己的狗,可一旦狗走失,他又椎心泣血,感叹:
“我怎么活下去呢?”
雷蒙怨恨情妇对自己不忠,想要狠狠报复,可还觉得心底对她颇为留恋。这两组隐喻巧妙地暗示了莫尔索和母亲的关系,尽管形式上他的表现不符合孝子标准,可还是在灵魂深处敬爱母亲的。
当玛丽问他爱不爱她的时候,他明明知道女友想要的答案,也完全可以甜言蜜语地博取佳人一笑,可他依然毫不隐讳地否定;雷蒙热切地询问他能否和自己结交,他也没有所谓礼貌上的回应,只是淡淡地说“做不做都可以”;老板对他寄予厚望,要他担当要职,他仍不肯委屈心灵,阿谀迎奉,而是立马拒绝。
在法庭上,律师要求他找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让他承认为母亲的去世感到悲痛不已,莫尔索却认为没必要撒谎遮掩什么,直言不讳;检察官说他“没有灵魂,没有丝毫人性,没有任何一条在人类灵魂中占神圣地位的道德”,他也没有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反驳这些不公正的指责;最后神甫为他做临终的忏悔仪式,他却说“我不相信上帝”,并且坚持没有对某件事真正悔恨过。
对莫尔索来说,所谓道德,就是忠实地遵循自己的感情而行动,就是要为了自己,也为了别人而忠实地表现这种感情,拒绝作假,拒绝扮演角色。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现世的、眼前的、具体的东西,而不是任何先验价值,不是任何没有现实意义的抽象概念。反之,遵守社会道德,在莫尔索看来,就是要服从先验法则,就是要否定同社会道德相矛盾的一切情感,就是要受世俗的左右、摆布。
然而莫尔索追求的欢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以失败告终的。他的自由和反抗逾越了人们划定的框架,因而成了茫茫大众的局外人,成了世俗眼中恶贯满盈的罪人,尽管他平时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没有什么危害极大的行径。
可是社会通过法庭所追究的,并不是他的杀人罪,而是他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对这个社会现存秩序的威胁。法庭的审判表明了社会对莫尔索这样一个不遵守既定规范、没有一般人的感情和罪恶意识、而又拒绝同社会、宗教妥协的“怪物”,从肉体到灵魂都要彻底毁灭的决心。
正如《李尔王》中那个天真纯洁、不愿屈从于浮华形式而最终惨淡收场的考狄利娅一样,世界要以莫尔索生命的消殒来再次强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荒谬的世界是强大的,在追求自然、本真的个体生命面前,它似乎无往而不胜。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讲,莫尔索是极其成功的。在这个人格独立性逐步泯灭的社会里,他能够没有悔恨,始终忠实于自己的感情,这种“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气概,是对世界荒谬性的有力反击,至少让更多的人认识了世界的荒谬,也认识了自己的荒谬。
美国当代学者盖洛韦认为《局外人》是通过荒诞的主人公来表达执着于意图和现实之间的重大不平衡的荒谬主题。它实际上是一则寓言:每个人都走在世界的边缘,每个人都必然毁灭于自己以及他人共同创建的荒谬世界。
以“荒谬”反击荒谬,这正是《局外人》主人公莫尔索的思想,当然也是作者阿尔贝?加缪的思想和创作意图。
这篇小说的写作手法,是采用第一人称叙述,但是主人公又从不分析他内心的思想感情,所以是内心描写和外部描写巧妙的结合,表明加缪掌握了美国作家福克纳、海明威等人的部分写作技巧。关于审讯和判决的段落则显然受到了卡夫卡作品的影响。主人公在自己不自觉的情况下犯罪,会使人联想到西默农的侦探小说。
总之《局外人》的奇特而又新颖的笔调包含了不能以世俗之见和从字面上来理解的意义:塑造了一个显然与众不同的反面人物,却是一个不指望有别的社会,不想和别人有任何联系、只想保持自己个性不受干扰的人物。
加缪的小说风格介于传统小说和新小说之间。一方面,存在主义文学是反传统的,作者从不介入小说,从不干预主人公的命运,从来不发表自己的议论;另一方面欠缺而不足以满足人们的需要。
萨特曾把这个概念运用到哲学,小说的语言又极其简单明晰,可以说具有古典主义的散文风格,具有极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局外人》这部前所未有的小说的成功表明了加缪深厚的艺术造诣。当然,与新小说和荒诞派戏剧相比,包括《局外人》在内的存在主义文学,都由于其流畅可读而应归入传统文学的范围。
加缪在《局外人》中引入了一种陌生化的表现手法。所谓的陌生化指代的是作者在表达小说内容的过程中,颠覆了一些社会民众习以为常的情理,表面上进行一些毫不相关的事件描述,而实质上则对各类因素之间的冲突与对立面进行揭示。
在《局外人》中,引入这种陌生化的表现手法是为了加强故事内容的荒诞性,即使小说读者与小说文本之间构建一种距离,使读者不能全方面地对小说人物信息进行了解,也不能通过一些模糊性的文字表达来了解作者的表达本意,而这种带有距离性的阅读过程使荒诞情节具有了一定的审美趣味。
为了能够体现小说的荒诞之美,加缪使用了象征的表现手法。以小说中频繁出现的“阳光”这一意象为例,尽管阳光本身是作为一种反传统的象征意义而出现的,在小说中似乎只是一种元素符号,但是文中每次出现阳光的时候,主人公的精神状态往往是非常慵懒颓废。当阳光出现的时候,读者就会开始预感到莫尔索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似乎阳光象征着主人公的阴暗,而这种颠覆传统认识的象征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尽管加缪为小说《局外人》所选取的是一个看似十分平常的生活琐碎杂事,小说中也存在着很多琐碎细节的描述,但是整体内容上却前后呼应,悬念四伏。可以说,正是加缪为小说所设置的一系列悬念,才使得小说故事整体上相互衔接,而一些荒诞性的事件才得以展开表述。
例如小说的前半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对于莫尔索母亲的葬礼进行了很多细节描写,如抽烟、喝咖啡等,而这些内容在前期看来可能是多余而无效的。但是当莫尔索后来出现在庭审上的时候,法官与检察官却恰恰是抓住了这些琐碎的细节来对莫尔索的价值观与精神状态进行判定。
纵观全文,我们可以发现加缪对于文字内容的安排是十分精确的,一些表面上看似无用的琐事描写,实则都是所设伏的一种悬念,是为了后续的荒诞性情节表述而做准备。
小说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描写,即有人把莫尔索描绘成一个生性缄默孤僻的人,预审官问莫尔索对此有何看法,莫尔索的回答是:
“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就不说话。”
他怎样想就怎样做了,可就连这,都成为他日后被审判的内容。
《局外人》是加缪小说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之一,“局外人”也由此成为整个西方文学、哲学中最经典的人物形象和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
法国哲学家、文学家萨特曾经这样评价《局外人》:
“无所谓善恶,无所谓道德不道德,这种范畴对他不适用。作者为主角保留了‘荒谬’这个词,也就是说,主角属于极为特殊的类型。”
作者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 1913—1960),是法国小说家、散文家和剧作家,“存在主义”文学的大师,1957年因“热情而冷静地阐明了当代向人类良知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奖获奖作家之一。
加缪在他的小说、戏剧、随笔和论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异己的世界中的孤独、个人与自身的日益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却并不绝望和颓丧,他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他为世人指出了一条基督教和马克斯主义以外的自由人道主义道路。他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使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仅在法国,而且在欧洲并最终在全世界成为他那一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
又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福利院的男性工作人员姓刘,我一般就叫他刘叔叔。他把我和我的堂伯父带到我睡觉的寝室。这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天花板很高,有两排床铺,全都空着,太冷清了。刘叔叔说:
“我们这里一般只收学龄前儿童。你知道,像这孩子这个年龄的,一般都送未成年人收容所。”
我蹲在一边,默默地打开自己的小手提箱,取出了自己的衣服,动作很不自然。我知道,这只小提箱不是我的,我的堂伯父还要把它带回马陈村。
我觉得这两个男人正在紧张地观察我,但又装作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我,仿佛他们没有别的什么可看似的。
那位刘叔叔介绍道:
“孩子每天上午要学习文化课。我们聘请专职的老师来辅导孩子。下午孩子们要做义工,帮助老年人打扫卫生。我们的活动时间表安排得很紧,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出去做一次社会服务活动……”
我的堂伯父不住地点着头,说道:
“嗯。是吗?不错,不错!我还真不知道,孩子的生活这么丰富多彩……”
我在一边显得很不自在。我很不习惯堂伯父跟别人这种认真的谈话。我的身上开始冒汗。我很想告诉我的堂伯父,我在这儿很好。离开他们没有关系。
我知道,我不得不离开,我不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我不能违背他们的意志。不管怎样,到我十八岁成年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儿,离开这个像监狱一样的地方。
但是当我的堂伯父快要离开时,我还是感到害怕了。堂伯父眼里泪汪汪地,有些笨拙地说道:
“东凌,我得动身回去了,你在这里要好好听叔叔阿姨们的话。”
堂伯父紧紧地抱了抱我。这是他平常没有的举动,因而我再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的异常都是我害的,事情都是我搞坏的,弄得别人提心吊胆,很不自在。堂伯父沉声说道:
“好啦,我得动身回去了。星期天,我们会来看你的,东凌。有时候,你也可以回到我们那儿。要是刘叔叔允许的话,你也可以留下过一夜,和东云一起玩儿。他会很高兴的……”
我的堂伯父这就要离开我了吗?
我们回到楼下。刘叔叔带我和我的堂伯父看了一间较大的房间,这是福利院的餐厅。几排有点磨损的普通饭桌;一些普通的小椅子;有几扇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煤渣车道。一股气味难闻的洗碗水的味道。
关于这个餐厅,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我的堂伯父没有作任何评价。在这个房间里,我的堂伯父第二次和我严肃地、悲哀地拥抱了一下。他黯然说道:
“东凌,回去的路很远。我得动身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晚上不要蹬被子。”
堂伯父骑上他的那辆红色的嘉陵牌摩托车,发动机突突地响起来了,对我来说几乎是椎心刺骨的声音。他忧伤地走了。摩托车越行越远,我终于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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