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纸父子（1/1）

明叔抬起头一看，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来人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英俊而忧伤的脸。

“明仔！”

“明叔，花姐，杜叔，”潘明之招呼道，又看了一眼屋里其他几个正在埋头干活的律师，马上觉察到空气中沉闷得快要炸裂的氛围，立刻对明叔说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上次你问我的那件事情，不过在我答复你之前，我想知道现在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明叔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又打量了一下潘明之，心里默默地掂量着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能把现在的这个烂摊子怎么办，谁知道潘明之却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一样，谨慎地对他说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在来旧金山的路上我都听说了，以后明叔再直接去找那个人就不方便了吧？”

明叔这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看来你的消息很灵通，不对，看来流言已经传得人人都知道了。你跟我进来吧，老杜你也一起来。”

两个人跟着明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关上了门。明叔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一宗已经泛黄的案卷扔在了办公桌上，一本正经地对潘明之说道：“我知道你今天既然能来这里肯定是同意帮我做事了，那么我们就废话少说，总之我现在有两件事情需要找王国安解决，第一件就是你刚刚听说的那件洪门前任龙头老大被杀的案子，他死了没人知道凶手，现在他的儿子和老婆都还躺在医院里，至于另外一件就是眼前的这个，这是一个陈年老案，一会儿原告就会过来，你先看看案卷。”

潘明之拿起案卷翻看了起来。老杜则是抓起了桌面上的香烟，愁眉不展地吞云吐雾起来。明叔专注地看着潘明之，好像决心趁这个年轻人专心读案卷的时候一心一意要看透他一样。他对案卷里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知道在哪一页会遭遇怎样的内心震撼。

说起这件陈年旧案就不得不提到忠伯。在唐人街里，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纸儿子，和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之后成千上万用假身份证明来到美国的中国人一样，他也通过同样的方法来到了这片土地；而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的运气真是差到了极点，而他的一生也可以说是极其不幸的。上世纪30年代忠伯出生在福建沿海的一个小渔村里，他原来姓李，家里很穷，但是好在有族人的帮助也还能勉强生活，不过李家父母还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儿女的将来。在1940年的时候，他们从族人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1906年美国旧金山大地震之后，地震引起的大火烧毁了城市档案馆里的大量身份证明和资料，许多在外务工的华人借此机会宣称自己是在美国本土出生的，以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合法的美国居民身份。而这些得到了合法身份的人在此后的三四十年里频繁回国探亲，又因此带给了仍然生活在大陆生活的同胞们一个移民美国的绝好机会——国人可以通过向回国探亲的人购买他们的身份资料和背景信息借此冒充成他们在探亲期间在中国生育的子女，因为美国允许本国公民在国外生育的子女赴美团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就可以进入美国。在美国历史上，以这种方式移民美国的人被称为“纸儿子”或者“纸女儿”，而出售自己身份信息的人被称作“纸父母”。

忠伯的父母听说了这个消息，立刻变卖了家中值钱的财物，为小儿子李文忠购买一份200多页的资料，又为他凑够了去美国旧金山的船费。就这样虚岁刚刚满十岁的李文忠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异国他乡的船，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离开竟然是此生和家人的永别，未来悲惨的命运就在远方等待着他。就在他来到旧金山北部的天使岛移民站之后，足足在这里待了六个月才勉强通过了极为严苛的移民审查。就在他好不容易进入了美国之后，他的“纸父亲”倪炳坤把他介绍到了位于湾区撒加门托地区的一个农场里充当水果采摘员。他每天需要工作20个小时，每个月只能休息两天，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之后，有一天他突然收到了一个噩耗：他唯一的哥哥牺牲在抗击rb人的一场激战中，而他的母亲因为大儿子的死讯伤心过度很快也去世了，他的父亲在遭到了丧子丧妻的双重打击之后最终跳海自杀。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李家四口人已经阴阳永隔，仍然活在世上的李文忠突然变成了一个孤儿。不满十二岁的他痛哭流涕，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偌大的美国他举目无亲，最后也只好求助于他的“纸父亲”倪炳坤借给他一些钱，好寄回福建老家安葬双亲。在此之后，为了偿还欠“纸父亲”的债务，李文忠开始跟随倪炳坤生活，倪炳坤也没有妻子儿女，一个人在唐人街的一家餐馆里当厨师。通常纸父子在交易完成之后便不再联系，可是倪炳坤因为考虑到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收养这个孤儿做养子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总有一天需要有人养老送终的。于是他带着李文忠在餐馆里干活，当然李文忠太小还干不了厨子，他就在后厨里洗盘子，偶尔也去大堂里送餐。等到李文忠长到二十五岁左右，便代替父亲成为饭店的大厨，与此同时这对“纸父子”为求自保加入了洪门，归属于聚义堂。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李文忠多数时间都在餐厅里烧菜做饭维持生计，很少参加洪门的相关活动。和中国建国前后偷渡到美国来的人不一样的是他并没有巨大的生活压力。虽然他的英文并不好，但是餐厅里的工作报酬远远超过了他本人和倪炳坤的生活所需，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能够讨上老婆。倪炳坤在未收养他之前曾经感染过梅**毒，过了二十九年之后终于病发，他的双眼逐渐失明变成了瞎子，而下半身也在慢慢麻痹之后终于瘫痪。唐人街就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老倪染上了“脏***病”，人人都在说李文忠也患有同样的病，只是发作的时间还没到罢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女人敢靠近倪炳坤父子，更不要嫁给李文忠了。李文忠就这样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还差点没了工作，就算是这样，他也从未怨恨过自己的“纸父亲”，为了报答他当年的恩德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在倪炳坤瘫痪之后的第三年里，病毒散布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里，任何药物已经无法再发生任何效用了，最后他全身溃烂死在了床上，也是李文忠独自想办法替他收尸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