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磨死人的期末考试（1/1）

这天晚上，宋晓莲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摆在她面前的是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三本从200到400页厚度不等的小说，和那本厚到可以砸死人的文学理论书，这些都是她的教材。从这个星期开始到下个星期结束，基本上全校都在进行期末考试，对于她这个文学系的研究生来说，需要写四篇不少于2000字的文学评论或者理论总结和一篇不少于5000字的原创纪实文学，保证基本没有英文语法错误，最后在教授规定的截止日期之前交到指定的地点。对于文学系的学生来说，截止日期是一个极具戏剧性的时刻，教授们通常会指定某月某天作为截止日期，把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文件箱作为提交作业的地点。如果那天晚上你耐心地蹲在教授的门口，就会发现许多学生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的那半个小时里匆匆赶来交这份最后的作业。胆子特别大敢于冒险的学生甚至于会等到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算定了教授不会在八点之前来拿走这些东西。当然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因为极个别的教授会严格遵守自己定下的时间。而另外一些则规定了这一天的几点几分之前学生们必须把作业交到指定的位置，省去了投机者和自己的双重麻烦。

晓莲正拿着三本小说其中的一本翻来覆去地读，那是著名女性作家伍尔夫的名作《到灯塔去》，眼前却一直晃着潘明之的样子。他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发脾气，而且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场。平时他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说来也奇怪，他不喜欢苗苗，却对她撒娇胡闹不甚在意。反而是她，只不过提了一个建议而已，他就恼怒了，让她摸不着头脑。她记得自己最后花了差不多足足有十分钟才从餐厅的那张椅子上爬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因为面前那只烤鸡还没吃完，她化生气为行动力，操起刀叉一会儿就把那只已经变冷的鸡吃得精光。没办法，不像来自于富有商人家庭的苗苗，她只是个穷留学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浪费哪怕一点点食物。在这所大学里就读的中国留学生多半是她这种情况，出生于普通的家庭，在国内拼命学习攒gpa，然后玩了命的熬夜通宵考完gre，tofel，完成漫长而琐碎的申请，最终才来到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场注定的停不下来的旅程，必须要继续全神贯注拼下去，才有可能从和来自全世界的这群最最聪明的人的赛跑中胜出，最终拿到金光闪闪的学位证书。在中途他们不能出半点差错，因为他们肩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前途，而是一整个家庭耗尽一生的心血砸下的“希望”，或者说是赌本。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不是摘取千万人梦寐以求的荣誉桂冠，就是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洞永无出头之日了，那样整个家庭的这场大赌局就彻底输了个干净。to be or not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她经常在深夜独自奋斗时这样反复念着哈姆雷特的这句话。生或死，这是一个问题。她想这大概就是她和千千万万中国留学生的宿命吧。作为一个中国人，他们从小就被贴上了精英的标签，却又无法自行撕掉，只能孤独地行走在人生的荆棘丛中，打起精神来学遍所有的武功秘籍，打败所有的挑战者，这才能享受一份所谓人生顶峰的平淡。在他们的人生里，精英不仅仅是一个标签，而更像一个紧箍咒，在真正达到西天之前无法除去，选择成佛是唯一的活路。而那些中途想要除去咒语的人，大多都被困在诅咒里了，一生都要背负着失败者的恶名，苟延残喘地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美国的名校里，因为学业压力和无法适应环境等原因而不能完成学业的人不在少数，而能够完成学业的人，有一些也患上了严重的生理心理疾病。从这个角度来说，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某些人会犯下普通人难以理解的罪行，残害身边最亲近最爱他们的人。

等她终于读懂了伍尔夫的这本书到底在写什么，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对于这本小说来说，写出一篇两千字的评论根本用不着读完一整本书，更不用搞清楚所有的细节。一个多月以来，她已经读完了整本书，但是今天晚上又花费了一个多小时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并且解决了若干阅读时的疑问。她皱起眉头，看了看表，觉得自己至少浪费了半个小时左右在解决疑问上。这是一种经过了长期训练培养出来的学习本能。学习效率以每分钟的产出为单位来作为衡量的标准。就拿今天晚上来说，按照计划她必须写完两篇评论的初稿，这样才能在明天下午拿着初稿去校内的学习中心请担任写作指导老师的高年级美国同学，请他们指出语法错误。如果她今天想12点入睡，就必须在11点半之前完成评论的写作，而第一篇评论必须在9点之前完成，因为第二篇评论的难度会比第一篇大得多。虽然文学的确是一种浪漫而美好的艺术，伍尔夫女士的文风也无疑是非常优美而迷人的，但是完成文学课的期末考试却是一项极其严密而残酷的逻辑工作。这就好比你想要从a城搭车在下午6点到b城，你就必须在2点之前到达a城的车站，因为下午开往b城的火车只有这一趟，而这趟火车会在2点零5分准时出发，2点零2分列车员会准时关闭所有车门，你需要至少2分钟的时间检票并达到停在站台上的火车门口。这是一个十分精密的程序，也是整个人类社会进入工业化时代的成果，你需要做的就是尊重上面所罗列的每一个冰冷冷的数字，否则你就无法在既定的时间里达到b城；而在现实中，你无视程序的结果就是你的成绩与a无缘，可能还会吃到b-，甚至f（不及格）。abc这样的美国评分标准大概就等于国内大学的100分80分60分这样不同的分数等级。要想最终从学校获得学位，学校要求研究生的平均gpa必须是b以上，而文学院对于学生的要求则是必须是b+以上。但是这都只是理论上的gpa及格线，真正想要在毕业之后挺起胸脯说自己出身于这所名校，平均成绩应该达到a-，也就是90分以上。

晓莲又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水温已经开始渐渐变凉。她感觉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大概是因为晚餐吃了凉透的烤鸡，但是她来不及去厨房烧开水了，扑在电脑上就开始写第一篇评论。等她写完了发现已经快到十点了，往放在卧室的咖啡壶里加了点白开头之后就埋头继续写第二篇。她不想去厨房烧水，第一是因为出了卧室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厨房，这样容易打断思路；第二是咖啡壶也可以当成烧水壶用，这是她来美国之后的新发现。

接下来的作业写得可没那么顺利，文学理论这种东西实在是抽象到不行，她还得去想象这些本来就在是头脑里想出来的概念之间有什么复杂的联系，再用学术英语表达出来。这就好比让父母双亡在外流浪的杨过去搞清楚武当、少林、全真、峨眉各种门派到底采用的是什么武功路线，有什么绝学，然后用武林的行话表达出来。这种任务对于要用中文表达的中国人都纯属不易，就更别说得要用英语准确无误地表达了。晓莲折腾到凌晨2点左右，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让电脑继续开着，自己去床上躺了一会儿，可是心里一直放不下作业，到了4点钟左右迷迷糊糊地又醒了，第一反应就是起床来继续做作业，这才发现原来窗户都没关。还好她住在二楼，学校校区内也一直有警察巡逻，所以也不需要太担心安全的问题。夜凉如水，站在窗前往南看去，房屋和街道一直延伸到海边，整个城市都在一片静谧和安宁之中，城市中闪耀的点点灯光给它点缀上一种昏黄的温馨，远处墨色的大海和深蓝的天空连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