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雨浣孤蓬（1/2）

也不知霜儿是多久离开的，他依然呆坐在床头，仰望着搭在屋顶那白茫茫的一片茅草，心如死灰。

天已经黑了，似乎上天对他的遭遇也有了几分怜悯，屋外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雨越下越大，随着呼啸的风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都汹涌澎湃地冲泄下来。外面的倾盆大雨，让这座茅屋宛然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孤岛中央的人，此刻却猛然站了起来，撞开了门，一头扎进了漫天的风雨里。

他癫狂地奔向夜雨的深处，不顾身上的衣衫刹时湿透，在冰冷的暴雨中不停的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

她是渭州太守庞大人的千金小姐，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酸书生，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于他而言，她是从遥不可及的云端探下的。

从与她相识之日开始，寒窗苦读，夜悬孤灯，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只因一直梦想着，等到金榜题名那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娶她。如果不是为了她，就算一辈子窝在这座小小的茅屋中，做一名甘于凡庸的夫子，安然无谓的度过一生又如何不好？

可她再也不需要了。不必再做天长路远的妄想，六年来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什么都没有剩下。

但是，她又哪里做错了？为了她自己和家人，舍弃掉他这样一个根本看不见未来，无法给予她安稳幸福的愚人，终于拥有了和她相配的丈夫，也终于可以做一回懂事又孝顺的好女儿——她根本没有错啊！

可是，雅如，你知不知道，若是没有了你，余生的美梦通通都成了空影月。

从此以后，旷阔天地中孑然一身。

而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

不知迈腿狂奔了多远，他的脚下忽的踩到什么东西，一个趔趄，脸朝下的重重扑倒在地。他用磕疼的手掌撑起身子，指腹轻碰了一下擦破了皮的脸颊，和剧痛的鼻梁，茫然的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夜空却无情的砸下冷雨，面上雨泪混杂，心中感到时乖命蹇与无限的凄凉。他悲愤交加的侧过了头，看向绊倒他的那样东西，黑暗中隐隐约约像是一根长约尺许的木头，但刚刚脚底的感觉又明显比木头软了几分。

他凑近了脸，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天上骤然打了一个闪电，一瞬间眼前亮的发白。

那短短的几秒内，他已看清刚才绊倒他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手臂，仅仅离他的脸三尺远的地方，赫然躺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瞪大了灰白的眼睛，狰狞地盯着他！

——那是个死人！他吓得猛的往地上一坐，接着电光又是一闪，照出那人颈项上连大雨也淋不净的血痕，还有那张死不瞑目的可怖脸孔。【…… &@最快更新】

尽管此时一颗心宛然已是生无可恋，遽然目睹眼前这幕血腥的画面，心底也禁不住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惧，脸色惨白地跳了起来。刚站直身子，顿然有一把冰冷的铁器搁在了他的喉间——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霎时蹦出方才所见那具尸体的惨状，恐怕很快就要跟它一样骇人了。

雅如，若我此刻死在这里，你会心痛么？

胸臆间泛起无边的酸楚，耳边喝问的声音却冰冷似铁，“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才留意起四周的景象，几丈开外的粼粼波纹下有暗流涌动，雨点敲打着幽窈的水面，茫茫的雾霭如同包裹了一层薄纱——竟然在无意中跑到了允城城西的幽泉河边！

这条河之所以叫做幽泉河，只因此河看似平静却极为凶险，多年以来，淹死过无数的人和畜生。远近几座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哪怕是得到天神庇佑的人，一旦失足落入了这条河，也就等同落入幽冥的泉水了。

寻常人家平日里都避之不及，这样凄厉晦暗的雨夜，又怎敢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岂料他失魂落魄的乱跑一气，居然跑到了这样一个偏僻又危险的地方，只差一点就栽进了河中成了无主的孤魂，又不幸撞上了亡命的凶徒！

但令人奇怪的是，这人竟没有对他立下杀手，还耐着性子等着他答话，莫非这人还有同党约在此处会面，所以才一时分不清他是敌是友？

久久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喉间的铁器逼得更紧，几乎快要划破了他的肌肤，“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粗暴的低吼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脑中刹时一片空白，只知道绝不能向歹人摇尾乞怜，把心一横，“我贱命一条，天不惜，地不怜！反正活着也没有意义，你要杀就杀吧！”

“好，我成全你！”那粗野的嗓音吼道。

话音刚落，身后立刻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齐叔叔，不可胡乱杀人！你也看到了这位大哥受惊的模样，他不过是恰巧出现在此处的老百姓而已。”

“公子，这个人虽然不是追杀我们的人，可是只能怪他命苦，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撞见我们的行迹，只有杀了他，才能以防万一！”持剑的人默然，沉声说道。

黑暗中的少年温和的劝说，“我们本已深陷绝境，又何必再连累一个无辜的人？齐叔叔，请你放过他。”

“是，公子。”那人犹豫了半晌，勉为其难的答应，横格在喉间的铁器终于放了下来。

姜庭芝急忙转过身，只见持剑的男子粗眉大眼，脸上生着浓密的胡须，包住了整个下颚，只露出乌黑的嘴唇和一双凌厉有神的眼睛。

这大胡子居然穿了一身朝廷官服，虽然辨识不出是哪一府部的制服，但有些破残的官服上沾满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显然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莫非这大胡子不是坏人，反而是特来此地捉拿歹徒的官差？

他心下暗暗揣度，又瞧向大胡子身后的那个少年，年纪约在十二三岁左右，脸颈的肌肤近乎少女一般的细嫩光滑，身着翡色华服，腰间挎着一条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璧玉带，俨然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没经历过半点热辣风沙的王孙公子。一双浑圆的眼睛流动着悲天悯人的神色，神态间带着这个年纪罕有的温和内敛的气度。

翡衣少年的手里只是举着一大片似是刚采摘下来的荷叶作伞，却没有半分窘意，并恰巧避过了汹涌而下的雨水。

小小的少年一身纤尘不染，与那无比凶恶，动辄喊杀的大胡子浑然不似一路人。

一见这位宅心仁厚的年幼公子，他便生出了几分好感，更感激小公子刚才出声阻拦大胡子动手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