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意料之中仍然感到意外(2/2)
他们已在火炉边争取到了一席之地,那火虽已经封了,但白天烧了一天此刻炉膛尚有余温。宜雨把妹妹放下来,让她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那里很暖和,兄妹俩很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问宜雨。
沈宜雨,你呢?
我叫安怡民。
你也和我们一样没有地方去吗?
听到宜雨问,少年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似乎是由于心里难过,也似乎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来,我们躺下吧,明天一大早卖羊杂割的掌柜就会来,那时我们就得起来了,不然他会拿着勺子一个一个挨着敲脑袋。此时周围已经安静下来了,有的人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宜雨让妹妹在他们中间躺了下来。黑暗里他们枕着别人的腿,别人也枕着他们的腿,只有脑海里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卖羊杂割的掌柜就推着一辆装满盆盆罐罐的车出来了。对于儿童的睡意来说这是很勉为其难的,然而大家还是在相互的推搡之下醒来了。这时城门也开了,宜雨兄妹向安怡民道了别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下午他们又在街上碰面了。孩子是很容易熟识的,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成为亲密的伙伴。矜持是成年人的道具,孩子之间不需要矜持,一旦相知便倾箱倒箧,无所不谈。这天下午安怡民对宜雨讲起了自己的家事。
三年前,我们也是全家逃难过来的,我爹我妈我姐还有我。谁知刚来不久我爹就被日本人抓去当了马夫,我妈带着我和姐姐边要饭边打探我爹的消息,可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下落。两个多月后,一天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当初一同逃难来的老乡,他是和爹爹一同被抓走的,我妈见了他很激动,他却很紧张的样子,说他前天才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我妈急切地问他我爹的消息,他低下头不说话,我妈的心上立刻有了不祥之感。后来他带我们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详细说了我爹的事:半个月前日本人押着我们去送一批货物,走到中条山,越往上走路越陡,下面都是悬崖峭壁,看一眼让人头晕目眩。到了山顶刚刚能容下一辆马车,有的地方车轮还得蹬空。那天晚上眼看着天也快黑了,我们又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人也累马也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赶着车往前走,脚下的路冻得硬邦邦的,车轮不停地打滑,我的心都提得疼了,不知道是怎么混过的那鬼门关,可是后面却传来了吓人的响动声,我心里一阵后怕,知道是有车马掉下去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天亮我才知道是贵日兄弟遭了难。那同乡讲完我妈就失魂落魄地带着我们出来了,后来她才想起要问我爹是掉在了哪一处。可那同乡在见过我们的第二天就带着家人离开了。
宜雨看见安怡民的眼角渗出了一颗大大的泪,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能洞察纤毫,习惯了苦难的心也如此,它能感受到对方最痛的痛,他以为安怡民比他多条裤子穿,没想到他却比他多一个爹。两人沉默片刻,宜雨突然想起安怡民还有妈妈和姐姐,正待要问安怡民却自己开口了,像梦呓一般:
我爹连尸骨都没有了。我妈后来就找了姓郑的。姓郑的是个木匠,家里开着一个木器店,死过一个老婆,没有子嗣。我妈说让我去上学,他就答应了。我妈给我们改了他的姓,这样我上了两年学。可是后来我妈渐渐吸上了料子,销也大了,他就不再叫我去上学。真是奇怪我妈迷上了吸料子他也迷上了喝酒,其实他以前也喝,只是以前不打人,现在一喝完就打,操起手边的东西随便打骂我和我姐。可是不管怎么打我妈都不敢说一句,因为他会打得更厉害,而且不给她买料子的钱。他叫我跟着学木匠,那锯立起来比我还高,稍有差池他就拿锯砸我。那天晚上他又出去喝酒,家里难得地清静我找了一本以前读过的书凑着油灯看,看得正入迷没觉他从外面回来,谁想他进来劈头就打:你是个什么东西?杂种!你还以为你是个公子哥儿,白吃老子粮的杂种!你还看书?人活脸树活皮,不要脸还不如去死,去找你那个屈死鬼爹!他骂完把我手里的书夺过去撕个稀烂,我没有反抗,只恨恨地看着他,他见我瞪他扑过来又是一巴掌,我还是瞪着他。我妈赶紧跑过来拉着我叫我像以前那样给他认错。我妈总是叫我服软,她说姓郑的也不是全没好处,他还供你上了两年学,这几年咱们的吃穿用度也全是他供的。可我说我不能因为吃饱穿暖就姓了他的姓,我还是要姓安,这辈子只姓安,只姓我爹的安!我这样说时我妈就沉默了,我知道她也在心里内疚。孩子,不管怎么说这里也好歹是个家!离开这里咱们可去哪儿呢?有妈呢,你就委屈一点儿吧。我妈这么说时我就真的给姓郑的认错了。可是这一次我却说,妈,我不会再认错了,因为我没有错!姓郑的听了立时红了眼,叫我立刻滚蛋,并且不能带走家里的任何东西,包括我的那卷儿铺盖。我看着他的样子冷笑了一声就离开了。妈想追我,姓郑的在后面恐吓她,我听见妈在后面再三恳求,我头也不愿回一下。后来大约是我妈叫我姐来追我,偷偷塞给我一点钱和两件换洗的衣裳。我就这样出来了。
安怡民将自己的一条裤子送给了宜雨,从此宜雨也成了“有裤一族”。他们大多时在城里活动,有时安怡民也和兄妹俩一同去城外。吴氏已经在车站守候了一个星期,每天她都要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驻足观望好多回,有时她也会往来时的方向走一段,但不敢走太远,走一会又折回来继续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搜寻,任何一张面孔都不错过。运城车站那时还只是一条孤伶伶的铁道,隐没在一片荒野中,简陋的站台上唯有列车到来的前后才热闹一阵,徘徊着各式各样的人。一趟列车驶来,站台上的人立即活跃起来,有人追着火车跑,“前面!前面!快点!快点!”后面有几个人不知为何也跟着瞎跑。列车一停从车门处大口大口地往外吐人,下面把持着车门急着上车的人又不肯让开,双方僵持几秒还是下面的人先让开。下车的人如释重负,上车的人也长舒一口气。等列车终于开走车站又一下子变得沉寂起来,仿佛它从来都没有喧闹过,就像潮水过后的海岸,不过在这空空荡荡的海岸上也会留下几个“贝壳”,那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这天晚上安怡民也留下来与吴氏他们一起过夜。下午三个孩子进了一回山,他们为吴氏带回了一份特别的晚餐。安怡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野果,虽然这个季节野果还比较单一。他们将果实小心地包在一方手帕里,野果的汁液仍将手帕浸染上了一点黄色。晚上很少有车会来,车站周围非常得安静。吴氏正在品尝这些不知名的也不甚好吃的野味,远处的大道上闪现出了三个人影,吴氏的手忽然抖索起来,宜雨早已冲了过去,那正是沈双山、宜戎和宜晴。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尽管意料之中仍然使一家人无比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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