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病中吟（2/2）

大霞提一袋热腾腾香喷喷的东西递与我，说：“喏，表表心意，这是油煎包，是我自己掏腰包花钱买的，这东西，现在我早吃腻了，见了都反胃。”她从床边挪出来，“这是什么破医院！还能把床头柜挪在床脚下，怪不得空当儿那么窄，都转不开腚。”她又提起引流袋，上下掂几掂，'呦！这不是尿袋吗？怎现在还不给拔掉？瞧这尿什么色了都发紫，看来老张这病不是装的。”我说：“我从来就不会装，做人要做出人的本色来，要讲究真善美，不能像猴子穿上人的衣服装人。贾厂长，你还记得在选厂长时向大家许诺的事吗？我一不求你医疗费全额报销，二不求你另给补助，只希望你兑现给开满饷行吗？”

贾茂盛有些恼，说：“此一时彼一时嘛，咱厂的性质你也不是不知道，属于租赁承包制，就是说这厂子是我租来的，给你开满饷报医疗费等于个人掏腰包，我又不是搞慈善的！还猴子穿上人的衣服？这是有所指的，在骂谁呢！按百分之七十待遇是照顾你，可怜你，已经不错了！不低了！算了，作为一厂之长，我还是应当宽宏大量，不能跟病号一般计较，大霞说得对，你这病不是装的。我也希望你好好治病，争取早日出院，这也算是对咱厂做贡献了。”

林大鼻子用手干洗了一下脸，龇出板牙道：“老张呵，咱厂长对你够意思了，可别太不知足，据我所知，有的单位职工住院，医疗费只给报百分之三十。要讲许诺的事，怪就怪媒体记者，是他们好大喜功，把咱厂长推到风口浪尖上，在那个当时，谁愿浪得虚名，不恁说怎说？咱可不能拿过去的几句话当靶子，伤人心呐。”

这家伙，给他封个官当连祖宗都忘了。我说：“事儿没贪谁身上谁都会说，贪上了，恐怕话就变味了。”

又有说法。皮二蹦说：“这就是咱林大鼻子的做人本色，一贯作风。”

大霞说：“老张这人挺不错的，我敢保证他人品没问题，说实在的，看他造成这鬼样子，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咱厂虽然穷，对他就不要讲百分之三十的话了，看他多可怜！要不是病重，不可能到现在尿管还没拔，也不可能在这鬼地方呆这么长时间。”我目测了一眼她给带来的那袋油煎包，容量可达两盘。

黄毛丫头说：“大霞，你有什么根据就认定他挂的是尿管？干吗老往人家恁地场想？我认真观察了，恁不是尿管，首先插得位置就不对，那管子是从肚子里出来的，再看床牌卡分明写的是化脓性胆囊炎，胆结石，那是插在胆里作排石引流用的，袋里装的是胆汁，不是尿。”

皮二蹦说：“没想到大霞还是个有心人，我都有点眼馋了，正好，老张单身，大霞还没对象，要不咱大伙帮他俩凑合凑合？”林大鼻子说：“你这不是耍笑领导吗？可别糟蹋咱大霞了，老张经过这场大手术，就看这人基本废了，跟正常人不一样了，谁正常人肚里还插个恁玩意？”黄毛丫头说：“可不是怎地！就算恁玩意拔了，肚皮上的大疤痕也抹不掉，脱了衣服，像爬出一只大蜈蚣，吓不吓死人了！”贾茂盛说：“请大家注意说话方式，这儿是医院，不是说笑场所，咱们到这儿是来探视病号的，对病人就该像春天般的温暖，多多说些安慰的话才是，可不能落井下石呀。老张这人我了解，从早就是个非正常人，那时正值青春年华，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见了美女哪个不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巴不得眼珠子掉在人家身上，只有他头不抬眼不睁的漫不经心，像生理上少点什么似得，现在，人过三十了，又挨了一刀，动了次大手术，那肚皮上的疤肯定不能小了，成了大家共识的不是正常人，还外加是个残缺不全的人，对象哪儿找去？往人家大霞身上安，恐怕碰人一下都得挨嘴巴。”大霞说：“我不能打他，顶多把他拨拉一边去，说句离我远点儿。”

“唉！”我喟然长叹，情绪一下跌落谷底。别人说的“跟正常人不一样”以前那么说是没有具体证据来表明，现在不同了，明摆着的理由充分，证据确凿，没说的了，兴许这就是人的宿命吧！

苗宏城来了，也是一伙人提着东西来探视病人的。那是位断腿的中年人，住七床，拉，尿，都是在屋里解决，由雇工伺候着，痛时，杀猪般嚎叫，不分场合。

苗宏城出奇地严肃，一脸干部相，说话跟贾茂盛说的内容基本一致，同样是来通知那人医疗改革的事，也给百分之七十报销，说从楼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是因为安全意识薄弱，干活没系安全带的原因，那人哭谛赖相，道：“你是总经理，怎么说怎么有理，俺在楼里干活，系了安全带往哪儿栓？谁能想到正往墙上抹着灰，脚底预制板蹋了……”

苗宏城感知很强，他径自向我走来，“呦！这不是张劲吗？多年不见了，怎还挎上了盒子枪？得的什么病？”我没说话，示意他看床牌卡。“在青年点时，我就看你不像好样……”他又同我谈了在青年点搞笑的一些屁事，恢复了本来面目，没有了官架子。

“哎！你怎么不笑？你变了，变得深沉，寡言少语了。”他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甩给我，说：“你先拿去花吧，买点儿营养品补补，等你出院后，咱再聚聚，有事想着到建筑公司找我。”

我撤掉了管子，带着肚皮上趴着的一条大蜈蚣，还有对“杜冷丁”的流连出院了，掐指算来，在这里共住了四十五天。

外面的世界很大，空气很新鲜，如果转身朝右往东走不远的路，站在土岗子上，就可望见曾经去过的熟悉的一个家，多么想见一见知心爱人，可又怎能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