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集体户（2/2）

小青年们把稻草纷纷抱入屋里，炕上，走廊，食堂地面上进行编织，每人表现都很积极，为一个工日六扇草帘紧张忙碌着。这活比冬闲变冬忙，明火执仗挑沙挽土挖沟造渠强，只趴在屋里，不用挨冻，完成六扇草帘就算一个工日。大家为完成任务，把屋里屋外扑腾成牛圈一样。

我干这活儿很顺手，头午编四扇，下午编两扇，余下时间可以倒在行礼卷上眯一会儿，或到外面游荡，寻找过去影子。随着一家叫骂声中，一个破烂不堪的小男孩抱着头被赶出来了，那个手持烧火棍披头散发的女人，正是四类分子孙菊花，她指着兔子一样跑的小男孩，气喘吁吁道：“你！你这个小王八犊子，叫你恁个不恁个，不叫你恁个你偏恁个！你！你想气死我呀？！……”

漫游了一圈，我百无聊赖返往集体户，突然听一小孩“嗷嗷”叫救命声，在一堆稻草垛边，旦见尤彪子与小钱对一个孩子踢球般踢来踢去。“哎！你们两个大男人，干吗在这儿欺负一个小孩？”小钱说：“你个老家伙，话怎么说的，什么叫欺负小孩？他是四类分子家的狗崽子，跑这儿破坏生产，把稻草扒拉稀烂，教训他一下怎地？“我顿想起了那次招工的事，说：”你不配做个人，还是回炉烧烧吧。“他恼了，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我说话动静像女生，我可是堂堂男子汉！想打吗？我让你两个！”尤彪子插帮说：“老家伙，这事你最好别管，我跟小钱好不容易像捂耗子一样才把他逮住了，教训一顿不算毛病，，你说欺负小孩，恁叫屁话！”我软了下来，道：“大家都是人类，人与人之间应当是相互体谅，我不该发火，不过，那个孩子还小，你们还是把他当个屁给放了吧，算是给我个面子。”尤彪子说：“老家伙，怕了吧？我可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副点长，说话也算数，赶快滚蛋吧。”

那个小男孩畏缩在我身后一直跟着，“你回家吧，跟着我干吗？”他说：“大哥哥，我饿。”

“你叫什么？”

“?叫小锁子。”

“你妈干嘛用棍子撵着你打，还恁个恁个的什么意思？”

“我妹发高烧，我妈把家里口粮全卖掉了给我妹治病，家里揭不开锅了，他就叫俺出去上你们稻草垛里捡稻粒，俺才上一年级，作业还没写完，就没听她的，后尾她恼了，就打俺。”

我叫小锁子先躲开，硬着头皮撞进了伙房。小徐，小何正忙着做晚饭，不屑一顾。这二人比较起来，还是小何面善，她从未用“老家伙”来称呼我。“小何，我晌午没吃饱饭，现在饿坏了，有剩窝头吗？给我两个。”她用怪怪的眼神望着我，说：“老张，你是不是真的犯精神病了？往常你都是吃一个窝头就饱了，今儿怎一反常态，没等开饭张口就要俩？再说窝头也不是随便吃的，晌午剩下的都是俺们限制大肚汉从他们嘴里抠出来的，晚饭时得切一片片分给大家。”小徐说：“这老家伙平时吃得少，今儿看来实在是饿了，给他一个吧，分窝头时咱给切薄一点儿不就行了吗？”我接过小徐递过来的窝头，欲哭无泪，忙跑了出去，把那窝头送入小锁子手里。

屋里很冷，炕洞如灶洞一样都是安炉条的，生着火后，往里填煤。那煤没一点儿油性，时不时便把火压灭了。同屋的小青年小王，小姜，小夏交头接耳密谋着，深夜去大队偷柴油，把一只管子插入拖拉机油箱里，用口吸一下，油源便哗哗淌入盆里，然后端进屋，往煤堆一泼，这样燃起来，屋里暖和多了。不知何因，那煤有时也不听使唤，竟然不起火来，小姜急了，把半盆柴油全泼入炕洞里，猛然“呼”一杆子燃起一团大火球，把炕整个掀翻了。此后，这屋里没法住了，只剩我扒拉个窝，单住在这里。我没有刻意修整好炕，只是把炕板规整一下，炕中间仍留一个大窟窿，防有人插进来。

小锁子像小猫一样，躲避众人的目光尾随我身后，甩也甩不掉。他帮我每抱一大捆稻草进屋，都是细细捉虱般把稻粒撸进兜里，每次两个大兜都是鼓鼓的。他还说：“大哥哥，你们青年点的窝头真好吃，上次你给我恁个回家我妈给切了分着吃了，都说好吃，吃一回想十回。”他帮我烧炕，炕上蹿出火来，他很高兴，不知打哪儿搞来一块铁片，铺在上面，然后从兜里掏各样豆粒，在上面烘着吃。

我的手指已经磨亮了，草垛看去还那么高。都嚷嚷来年三月份还有一次招工，我期待着这一天早日到来，若延期至六月，七五界的知青如狼似虎，将如何对抗？庞延强来了，他环视这屋里一周，说：“唉！老张，你这屋里可别说还挺暖和的，炕塌了安块铁片传热功能更强。你最近工作干得不错，基本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你就这么干，我敢保证，下次三月份招工就算一个名额也是你的了。哦，我来的意思嘛，大队要组建宣传队，年前到公社汇演，咱点儿是全公社的模范点儿，经研究决定，你就不用编草莲了，去编文艺节目吧，主要体现出咱集体点儿的特色就行。”

集体点儿，只我与许晓雅参加了文艺队，那些从各生产队抽调上来的文艺队员们，都胸无滴墨，只会咿咿呀呀练嗓子。我开始编排节目，首先以辽南地方戏带点东北二人转的曲调编写了单出头《新点长》由许晓雅出演。锣鼓一响，许晓雅出场，随乐器弦律绕场一周。唱“战鼓（那个）紧擂（呀）红旗飘（呀呵），胜利凯歌冲云霄，举国（那个）欢庆，形势大好，广阔（那个）天地里，育新苗（哎呀哎咿呀咿嗨呀哎嗨呀）。大队选派了新点长，名叫庞延强，他腰板结实个头壮，自从他当点长后，偷鸡摸狗现象一扫光，谁要是违背戒律，他上去就给一耳光，打得他又叫爹来，又喊娘（哎呀哎嗨咿嗨呀哎嗨呀）……”大队来一帮人审查节目，付书记说：“这节目谁编的？词儿到挺顺溜，怎么听起来别扭，什么上去就打一耳光，打得哭爹又喊娘，这词儿不对呀！必须改过来，咱表演的可是文艺节目，不是闹玩意儿！”许晓雅掩面“嘁嘁”窃笑不止。排练结束回时，我问：“哎，你偷着笑我都看着了，笑什么？”她说：“张哥，词儿我都给改好了，就想就这么唱“大队选派个新点长，名叫庞延强，别看他人模人样，其实是个大流氓（嗨呀），见了女生挪不动腿，老往那点儿地场想，上去打他一耳光，他都听不到响（哎呀，哎嗨，哎嗨呀咿哎嗨）”。我笑了一下，感觉这个许晓雅还是有一定文学功底的，他不管我叫老家伙，改叫张哥了。“小许，改词儿也不能这么改，据我所知，庞延强除了好打架，没其他劣迹。”她说：“张哥，你是不了解他，恁次，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看他恁个逼样，当全场人骂我臭不要脸，他才臭不要脸！耍流氓专往女生要害部位摸……”我懵了，问：“有这事？”她悄声说：“我有体验，他把我小便抠个生痛。”我哑然了……

单出头《新点长》经修改通过了，第四个节目，要到公社去汇演。第三个节目是二人转《小两口批四人帮》，八姐扮妻，那显明扮夫。“夫呀，夫呀，什么是四人帮（呀）《他们聚一起，百姓为啥要遭殃（呀），为啥要遭殃？”“妻呀，妻呀，你傻的要透腔（呀），那四人帮不是人，专门把人来伤（呀），专门把人来伤……”那曲调，与小青年们唱的“小猫咽米汤”同出一辙，那歌就是那显明教的，他经常蹿点儿传播流氓歌，祖辈是靠耍驴皮影过活，虽是破锣嗓子，唱起来韵味十足。

一连几场演出，许晓雅神色明显疲惫，我不好去问，生怕她出言说出令人膛目结舌的话来，只跟她身后走。她回头，道：“大哥，你怎一句话没有？前天庞延强堵住我，非要跟我搞对像，这人本质不好，你说说看，我再怎么不值钱，能不能找他？！”我吞吞吐吐说：“嗯……这种事我不懂，真的不懂，男欢女爱是靠自己做主吧？”她很恼怒说：“好！我再不找你说了，永远不找你说！这人本来就不地道，你还歌颂他，看来你也是附炎趋势之徒！”

不知何因，许晓雅退出了文艺队，她单出头这一角色由那显兰替代了，这小丫头反应灵敏，刚一接戏，就会溜场，会唱了。许晓雅被撤了文艺委员，由小不点儿担任。小不点儿五音不全，在晚学习开会领头唱“雪皑皑，野茫茫，”时常搅成一锅粥。庞延强脾气见长，在会上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没有原因，也不知骂谁。

许晓雅没了往日的笑容，只有晚间，在我胡琴响时，她便随唱：“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这歌像娓娓动听的话语，唱出了青年点集体户的主旋律，弥漫整个房间，久久回荡。

清晨屋冷催起床，

坐在炕上朝外望，

天空灰沉地瓦白，

是谁为她披银装?

雪豆击窗瑟瑟响,

心如冰冻含寒凉，

白衣天使问何暖，

待看雪景撒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