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姑苏城之殇 之三（1/2）

棋易的腿自然不是天生瘸，在他一十九岁承接姑苏城城主之位时，他同时还是江湖里头享誉赫赫的棋少侠，两条扫堂腿最是著名，一张脸更是风靡八十六城女人圈，未嫁闺女个个都争破头想嫁入棋府，据说棋老城主最是头疼的便是为棋易择选夫人一事，不论何种显赫身家、何种温婉人品、如何温良恭俭、如何德贵贤淑，不管是哪路人上门来说亲棋易一概拒绝亲事没有二话。

那么，莫不是棋易心中有人，非君不娶？

原先还担忧儿子有断袖之癖的棋老城主，在旁敲侧击得知棋易已有意中女子之后，终于放下担忧之心，携著棋老夫人云游四海去，再不问世事，包括儿子的婚事。

有些人无法勉强、有些事无法强求。棋老城主深知自个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倘若他不想娶，便无法勉强于他。

只是，究竟是哪一家的姑娘，竟能对棋易完全不动心？

独户木门紧闭，她倒映在窗前的影子正一针一线绣著什么花，一如她以往，一如她以后，即便放下针线去睡，那夜里灯烛依旧不肯灭，一如她以往。

棋易站在窗前等着，似乎也已习惯了那未灭灯烛孤亮整夜，就这么静静站著、隔着一扇窗陪她，尽管她从来不知他这么做。

秋风刮细雨打，姑苏城中枫叶和著雨一同纷飞漫舞，那日棋易正撑着油布伞在城中市集闲晃，冷清的街道上少有冒雨采买之人，街贩因避著雨仅剩三三两两小食摊尚未收拾，几缕烟冒起，打在石版上的雨丝渗进后吐纳出一股雨中特殊的味儿，这是棋易最爱的姑苏城市集面貌。

迎面走来一位撑着红伞低低而行之人，棋易见身形判断应是女子，路上行人纷纷走避消失，在这一瞬间、此刻这条冷清的闹街竟只有两人，与之错身那一刻，棋易甚至好奇地一直盯着那红伞的油布条纹，每一条皱折都如此揪住他的目光。

尽管两人缘起于平淡的相遇，仅仅是如此一眼错身，棋易便在心中烙下这女子的撑伞行走姿态，却不知这女子面容竟是生得如何？棋易刚如是想着，往前又迈出不过几步，转身回眸再看，那女子却也仿佛回应他的心意似在此时也转身回望，撑着微微抬高红伞，伞下现出一双清晰美丽的黑眸，女子一袭黑衣绣著城内最著名的绣房花纹，她似乎知道棋易的身份，望了一眼后便向他远远站著微微弯身行礼，那撑着伞的姿态甚是隽美，他便如此愣怔怔地看着女子以此姿态步步走出他的视线，没入街尾。

棋易原先以为自己是属于那种细水长流、日久生情之类的男子，原先以为自己未来的夫人应是由老城主择定，原先以为此生未曾动心，此生于轰轰烈烈的感情绝缘，却未曾想过便是这样一眼锺情于陌生女子。

陌生女子无疑是位绣娘，身上穿的那套黑衣是姑苏城内最大绣房『锦绣』的统一识別服饰，好在当时女子回眸让他辨明她的身份职业，好让他能想方设法再度见到她。

其实也无需到想方设法的地步，棋易本人便是『锦绣』的幕后老板，而那图腾便是出自他手，他想要见著那位女子自然有的是理由。

至此之后，姑苏城主棋易身上所有一切衣物，皆唤『锦绣』的特定绣娘贴身缝制，那绣娘名叫隽咏，一年四季黑衣不变，一入春秋雨季便执一把红伞满城漫步，棋易将她请入府中拨了一处独户让她居住，棋府上上下下众人皆知姑苏城主的心意，隽咏自然也明白棋易的这份情意，只是从没有说破。

会在『锦绣』作为绣娘而生活的女子，自是曾有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往，有些是无夫无子被休、或是颠沛流离被卖入青楼后又逃出，在绣房内的姊妹人人皆是伤心人，在『锦绣』的庇荫之下以绣维生，过着安生普通生活罢了。

隽咏的过往，棋易曾向掌管『锦绣』大小事务的苏大娘探听过，确切的过去苏大娘并不是顶清楚，只记得三年前某日如同往常一般开门做生意时满身是伤的隽咏便随着门缝给落了进来，吓得苏大娘忙喊人来救，一时『锦绣』里里外外忙成一团。

隽咏身上的伤据大夫所说是由经年累月所造成，似乎是被人所囚好容易终于逃出来的样貌，苏大娘问过了几回，隽咏总不肯说，苏大娘也不忍让孤苦无依的她流落在外，便将她也收进绣娘班底，将一身顶尖的针线工夫一一教给她。

隽咏虽算不上拔尖的绣娘，但是一般绣功她也都能使得行云流水，最重要的是呆在姑苏城棋府里头，棋易这般像神佛的存在照料，让她不用再担心过往来纠缠她，日日绣花日日过，身上的伤虽然早已经好了，心上的伤却无人能知她究竟何时才好得了？

棋易每日都会唤她到身边来，有时只是让她陪着处理城中事务，而她就在一旁一针一线绣著，时而是外衫、时而是中衣、春秋之际便会再加上厚重的裘衣，总是有她忙不完的针线活在她手中不曾停歇，自打她入府陪着后一年竟如此转瞬而过。

隽咏不大说话，偶而眼手累了便眺望着窗外那一片植栽竹林。她尤其喜爱竹林被风拂过的声音，往往都会停手凝望好一会，仿佛那是一首世上绝妙好曲值得她静心倾听。

棋易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对她不可强求也从不勉强她，就这么陪着、伴著，不是亲人却更胜亲人，不是夫人却更胜夫人，她早已是他心中认定的夫人，只不过无名无实罢了。

那一年棋易二十岁，隽咏一十八，棋易不急便是因为青春正盛，年华正好，他自信他有足够的年岁能够等到花开见佛，等到她雨过天青，等到她心上的伤都好全，然后娶她做妻子相伴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不用再每每想她想得能以成眠时只能独站窗台前望影解相思。

那一年姑苏城春游之日定在二月初五，依照过往习俗全城未成亲的单身男女皆需出门踏踏春，而没有约定成俗却成为习俗的却是，他们一致都会前往姑苏城名寺『寒山寺』参拜，寒山寺虽本身不为牵红线姻缘的名所，但既已成规，身为城主又尚未娶妻的棋易自然在那日领著头，带着隽咏成为第一对进入寒山寺参拜的香客。

两人执香插炉参拜礼毕后，后头的人潮汹湧而上，他一急忙将她手牢牢握紧，棋易被这些人力顶得无法揪紧隽咏，一度将隽咏给冲散，他无奈何之下只好使出轻功将她牢牢抱在怀中一跃飞出寺外，低空飞过这片尚未结亲的男女，一群黑压压的人潮忍不住同时哇的佩服一声，一张张看似豔羨的脸孔，却早已被棋易飞身给远远拋在千里之外。

这是第一次他没有顾虑到她的感受，他只担心她的安危，能够保护她便是他此时此刻所能想能做之事，其余的他顾虑不及。

「城主，隽咏没事，您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直到棋易著实抱着她站在拱桥上太过长久又太过引人注目，桥上人来人往忍不住都往这边两人探去，隽咏实在毫无办法，又不得自顾挣扎，祇得低声提醒这面貌出色的城主大人莫要做太过之事。

棋易终于恍然将怀中女子放下，难得素日面色若霜的隽咏此时表情竟有些略略羞赧，他心里忍不住如同有一股春风拂过，觉得是时应该要趁胜追击，便领著她下拱桥道：「城里芙蓉楼里的芙蓉鸭妳吃过没？」

隽咏摇摇头。

「那陪我去解解馋，可好？」

「城主，隽咏......」她有些为难地想先行告退，被棋易一手阻止：「芙蓉楼外那一片杨柳景色是城中春日一绝，不管，妳今日定要陪我去走一趟。」

隽咏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如此，城主一开初却又好声好气的相询是又为何？

她不太爱在热闹的街中走动，唯独下雨时街上没人，她才会撑伞外出，在姑苏城中待了将近四年，却未曾见过他繁华之貌，今日被这座城主如此强行带着也算是开了眼界，见识著这座与她从小呆惯的那座城所不同之处。

当初逃出来，她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待着，而『锦绣』便是最佳的藏身之所，有吃有住遮风避雨还能有一技之长，为何不留下？唯独变量是棋易，棋易这位姑苏城主似乎从不知拒绝为何物，生性惯了决断任何事物，包括将她从『锦绣』硬是移居到棋府之内。

倘若问她，她定然是拒绝的，如同今日的情况，棋易一定又是独断独行，遂根本就没问过她。

可今日他却开口问她，问了之后却还是不容拒绝，不是嘛？

一旦有变量，事情便会横生枝节，如果早知道那变量会是在芙蓉楼里，棋易是否还会一如以往坚持前去？

如果早知道那变量会是在芙蓉楼里，隽咏一定在那一刻便转身离开姑苏城主，这样她便永远只是棋易心目中的隽咏，没有过去的隽咏。

隽咏一踏上最末阶楼梯看见那人便直觉要往楼下走，可手却被棋易给握住跩了回头，她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久违的惊恐的濒死的感受，原本以为花费这四年时间可以平复心中那道伤痕，可一见到那人心上结痂之处就被狠狠掀开，鲜血从伤口里头泊泊直流而出，她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一切已是过去，当年她还未长得如今日这般，那人不一定认得出她来。

棋易牵着她走过那人桌边时，她刻意将脸向他处別开，那人此生此世她都不想再见，可人生就是这么荒谬，越想躲却竟又在这姑苏城内的芙蓉楼里狭路相逢。

棋易与隽咏两人被店小二领到最末端的包厢处，靠窗那一面可见湖旁青青柳色映入眼帘，隽咏让著不入座，好半响终于被棋易一手给拉在身边坐下。

店小二眼尖眉笑地，搓著手替两人圆场道：「城主今日一样是芙蓉鸭、翠玉炖、富贵肉、小心肝，这几样菜吗？」

看来棋易的确是芙蓉楼里头的常客，店小二将城主爱吃的几味都牢牢给记着，一副熟记着倒背如流的模样。

「今日厨子有特別菜色吗？」棋易问。

「有有有，今日有姑苏莲蓉包，特別甜心爽口，城主给来一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