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2）

杨建华神情落寞黯然地站在娇娇的房间里，他慢腾腾地从床底下拉出皮箱，拂去上面的灰尘，把行装一遍又一遍地装进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就在下决心迈开腿的时候，才知道家是如此的难舍难离。在合上皮箱的那一刹那，他的心湿漉漉的。“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清泪。”他掏出那张长春到上海的火车票，上面发车时间是十一点半。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九点二十，他迅速地把皮箱提到门口，把家门钥匙紧紧地握在掌心片刻，然后轻轻地放置在鞋柜上。却忽然间觉得眼前薄雾蒙蒙的，他摸索着拉上风衣拉锁，在手指触摸到门把手的瞬间，他突然返回身，在各个房间深情地环顾一遍，他的手颤抖着抚摸过每一个他用过的东西，坐过的地方，他的目光凝聚在娇娇与会心的合照上，他坐下来凝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它放在皮箱的最里层。会心，我走了，不情愿地走了。未来，不管我以何种身份出现，你和女儿都是我的最爱。

室外，阳光明媚，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积雪在悄悄融化。耳鼓中，只听得皮箱的轮子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响……

杨建华的手机响起，是雅丽歇斯底里的声音，“你快来！市医院，会心肚子疼……会心病了……你快来！”杨建华一下子怔住了，这几天会心一直在素食餐厅忙碌着，回到家后，偶尔提及肚子疼，后腰疼，难不成是什么重病？一阵恐慌袭上他的心头，他飞奔着向前跑去……

市医院，彩超室外，杨建华一头汗水，他的一只手抚摸在彩超室的门上，另一只手胡乱地拂去满脸的冷汗。雅丽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杨建华不敢去正视雅丽的眼睛，他感觉此刻的气氛僵硬得令人惴惴不安。

果然，僵持片刻后，雅丽终于按耐不住怒火，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着，“就你这个人！都说人家会心不要你，搁谁谁也不能要你！这肚子疼，肚子疼的，你不早应该催她到医院好好查一查！我哥在家那会儿，她脚疼，我哥都逼着她去医院拍片，我告诉你，婚姻不止是吃饭睡觉那点事！它是珍惜，不是索取。你看看你，往那一站，一脸的索取相，你想要回那个家，你想要回会心，你整天满脑子都是你那一亩三分地那点事，你几时把会心完完全全地放在你心里？你没有吧？你从来都没有！”“……”杨建华低头无语。忽然间他感觉到愧疚难耐，一直以来，他绞尽脑汁地想要回这个家，要回会心，要回之前相濡以沫的情感，可却忘记了会心的感受，与她的喜怒哀乐。杨建华，你这哪里是爱！分明是打着爱的幌子的掠夺者！他在心里狠狠否定自己。只听雅丽接着絮叨着，“头一次，看见一个人肚子疼能疼成那样，她蹲在地上，呻吟着，脸色惨白……”雅丽心疼得说不下去，她揉了揉潮湿的双眼，抬眼间，她看见了那个皮箱，她的怒火又一次燃起，“咋地！看着不好想跑！好哇！你跑啊！”说着，她的脚轮番踢向那个皮箱。杨建华掏出那张车票，解释道，“昨天买的票，今天想走，没料到……”雅丽死劲地瞪了杨建华一眼，不再出声，她的眼神焦急地盯向彩超门里。

医生诊断，宫颈囊肿，体积大而且多个，病体表面极不光滑，若不尽快摘除宫颈恐癌变。天哪，囊肿！多个！不光滑！恐癌变！杨建华只感觉一阵眩晕，险些摔倒，他靠向医生的椅子背……

雅丽躁动不安地在病房外的楼道里走着，搓着手，嘴里喃喃着，“不会有事！会心不会有事！会心福大命大造化大！”楼道的尽头，是一个女孩拼命奔跑的身影，她扑向雅丽，涕泪悲戚……雅丽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不许哭！我告诉你，娇娇，这个时候，你就是你妈的主心骨，你妈的救星！”娇娇靠在雅丽身上好半天，才勉强调整好情绪，整理好红呢子风衣，貌似神态自若地走进病房。会心静静地躺在那里，盯着输液瓶发呆。她本就是一个敏感细腻的性格，此番主治医生的话与杨建华的魂不守舍，让她感觉到了端倪，忽然间，一种灭顶的绝望血雨腥风般向她袭来，她的浑身上下透心地寒凉，耳畔又传来那一阵凄厉的犬吠……

见了女儿，会心佯装淡定着，尽管此刻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梅艳芳的倩影，她依然佯装着，淡定着。她拉过娇娇的手，微微一笑，“没事的，闺女，只是一个普通手术而已，疼一下就过去了。”娇娇用力地点点头，坐在会心身边。会心抬起手抚摸着娇娇的脸，微笑着，“妈还是想说你，辞职的事是大事，不能说辞就辞，这一生还长着呢，可能是你将来的家庭不缺少你挣的这俩钱，可是你也要有自己独立的尊严哪！不要因为爱情而失掉了自我。孩子，记着，不管多爱，自己都要强大。”娇娇听着起身在会心脸上贴了贴，然后迅速地拿起暖瓶走了出去。有护士走进来，换掉了即将输光了的药液瓶，又接续上一个大瓶药液。并随口说，这药快没的时候叫我，我就在门外。遵照医嘱，先打一周的消炎药，然后进行宫颈摘除手术。

想着那陪伴了自己四十七年的器官从此脱离自己，从此便失去了做女人的资格！她的心颤栗着，猫抓一般。文君，那些琴瑟和鸣灵肉相契的时光，从此还会有吗？她把目光不自主地投向雅丽，见雅丽正红着眼凝视自己，她一把抓过雅丽的衣襟，声音颤抖着，“雅丽，若有那么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告诉他，会心一直在想他……等他……”她突然停顿下来，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她静静地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文君，爱人……若有那么一天，你千万别忘了常常去看看我，即使化作了灰泥，我的骨灰里依然嵌着你的名字，若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妻。苦涩的泪水中，她挽着曾文君的臂膀，又一次走过那些朝夕相伴耳鬓厮磨的时光，她看见桃花绯红了他们的窗棂，她听到熏风吻过他们素银的帘幔，她闻到稻香塞满他们温润的心扉，那剔透的雪再一次拥抱了他们沉默的屋顶。爱人，请在来生等我，忘川河畔，三生石旁，不再吞咽那碗忘情的孟婆汤，纵身于忘川河中，哪怕再煎熬过千年之苦，让我再一次找到你！爱你！

会心的泪水一滴一滴淌过耳畔，濡湿枕套。杨建华垂着头，默默地擦去会心眼角的泪水，他知道，这泪水是流给曾文君的，而不是流给她自己的病痛。他的心里似遭到重创一般！这世上有哪个男人在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流泪能处之泰然呢？而会心爱的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失了踪的男人。杨建华此刻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摔在会心面前，于是，他强忍妒忌与恨俯下身贴近会心耳畔，绵绵着，“会心，别怕，有我呢。”是啊！有你呢！想我冯会心生命弥留之际，没有等到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陪伴在身边的依旧是最初的你！或许，生命真的就是一个环形跑道，在途中，我们策马扬鞭，我们挥汗如雨，我们不择手段，我们心力交瘁，最终，不管你的速度如何，都惯性地转回到原点，等待命运的裁判。可难道这就是我命途的终点吗？真的不想这就是终点！

长城手握剪刀饶有兴致地修剪家里的花花草草，他第一次感觉到，养花养草实际上就是养心情，那一束欲滴的苍翠，那一抹姹紫的嫣红，那一缕透彻肺腑的香，都能给你带来无尽的恬静淡泊愉悦，在菲薄的流年，于静默中守望一树荫绿，一抹花开，何尝不是一种最高层次的享受。他的心里禁不住温润起来。

电话响起，是冯源打来的。他忽然想起过年这些日子忽略了儿子，禁不住惭愧。他极力邀请儿子到新家坐一坐，儿子一句，忙着呢！让他顿时心花怒放。只听得冯源喜滋滋地说，“爸，我这次跟我妈去韩国，那可真是收益颇丰，那你儿子在大街上一站，那回头率嗷嗷的。我妈做脸的那家美容院的老板的朋友是专门从事培训影视明星的公司，他说了，只要我去他那，公司负责包装，不出几年，一定会成为第二个吴亦凡，红得发紫的大明星，所以我不想参加高考……”电话这一头的长城，气得有些失控，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儿子，做人还是要踏踏实实的好，明星谁都想做，可你想想，你成功的几率又有多大呢？那个小子，韩庚，多优秀的孩子，在韩国根本都不让他露脸，他被迫戴着面具跳舞。你想想，可悲不？”“从小，我就一直听你和我妈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们又总教育我，人活着，要有理想梦想。可轮到我头上了，你们又横加阻挡！我问问你，冯先生，你们大人到底咋回事？到底那一句话是真的？”“我们的出发点都是爱你！”“别提爱！你们这样的家长根本不配提这个字，我妈宁可每年花掉十多万做她的脸，也不肯把钱花在我学习上，你更是，一无所有，吝啬到声援一下都不肯，你们简直不可理喻！”“……”长城狠狠地摁掉电话，只觉得胸闷难耐……电话又一次响起，他劈头盖脸地怒喝道，“你的事我不管了！”却听见了雅丽的呜咽声。

走廊里，长城双手抱头沉默着，雅丽陪在他身边，她拧开那瓶矿泉水，递给长城，长城推了一下，示意不喝。他的思绪已经乱到了荒芜！几分钟之前，在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他追问道一个可怕的消息，宫颈上的瘤体体积大多个，极不光滑，极有可能已经恶化，说白了就是即便是摘除宫颈，癌细胞也已扩散。虽然最终结果还是得靠病理说话，但那也仅仅是千分之一的希望。这到底是啥命啊？眼见得娇娇自立恋爱谈婚论嫁，眼见得曾文君马上就回来了，眼见得幸福唾手可得！可叹这一切即将成为泡沫！看来，人真的是没有遭不了的罪，却总有享受不了的福！

楼梯旁，一母亲模样的老妇人搀着一美丽的少妇向座椅这边走来，雅丽推了一下长城，两人快速站起，老妇人与少妇慢慢坐下。少妇微微颔首，一只手却情不自禁地抚摸小腹处。老妇人向座椅边靠去，便于把大一点的位置让给少妇，她一边挪动着，一边说：“女人活一回不易呀！不是**事，就是子宫事，都是要命事呀！”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接茬，老妇人依旧噜嗦着，说着一些温暖体贴的话。不远处，杨建华提着一壶热水走过来，长城奔过去，距离不太远，却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只看见长城伏在杨建华耳边不停地耳语着，杨建华愣在那里，手中的水壶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