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会心拎着保温饭盒行至楼梯转角处，猛然听到一个似曾熟络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她回转身，却见杨建华立在楼梯上激动地看着自己，干瘦的面庞，看似只有一层皮包裹着棱角分明的骨骼，身体扁扁的，如被风吹干的枯藤，他的瘦让人发怵，这与之前见到的杨建华不大相同，尤其是他身上的病号服，惊得会心语无伦次，“你……你这是……病了吗？”杨建华的眼神黯然，垂下眼帘，“咳血……很长时间……这里有家……有亲人……所以……”“咳血？”会心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跟窜至头皮，冷得彻骨。想来世事无常，几个月前，这个男人还与自己一起喝咖啡，一起追忆往昔，说出他心中的悔恨。那时的他健康沉静，浑身上下透着中年男人特有的厚重。然世事无常，今非昨日。刹那间，所有曾经的怨恨都在渐渐地渐渐地飘散，她的心里只弥漫着无可言喻的恐惧与痛。会心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靠近他，“没有事！这里有最好的医院……这里还有亲人……”她的声音温和到极处，令她自己都难以想象。杨建华红了眼眶，“食道，喉都没问题，有些支气管炎，肺内有阴影……怕是……”听得此话，会心浑身一抖，须臾间，那破碎的往事又一次剑戟般刺痛她的心，失去母亲，失去父亲，失去爱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想自己女儿的人生从此缺失。她温暖道，“不怕！你还这么年轻……没有事！肯定没有事！”会心的眼里雾气昭昭，尔后她搀扶着杨建华回到病房。

人们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没有人知道命运之神到底有何良苦用心。父亲与杨建华的同时入院，又一次把会心推入万丈深渊。

老人的病房里，杨建华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头低垂着。父亲见状，免不了怜惜，“你看，咱爷俩多有缘，得的病都一样，缘分呐！来来来，坐这儿。”父亲指了指病床边的凳子。杨建华顺从地坐在父亲对面，父亲接着说，“建华，你还年轻，一定好好治疗，这医院不行的话，就去北京治，好好活着，看着娇娇成家立业。”杨建华声音哽咽着，“爸，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当年我……我抛妻弃女……而今报应来了，我……我自该承受！”父亲叹着气，“傻孩子，好好治好好活着，你上有老下有小的，死不起呀！”杨建华一脸惭色，“爸，您怎么不骂我？”父亲温言，“骂你何用？要是骂能骂好你的病，那我情愿累死也要骂！”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聊着，俨然多年未见的亲人。诚然，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在这种特殊状况下，一切过错似乎都可以被原谅。有值班护士走进来，告知会心，主治医生已看过昨天拍的片子，老人肺内的炎症已消除，下午就可以摘下积液瓶，可以做病理了。提到病理俩字，父亲的脸上顿时笼罩一层乌云，他即刻不再出声，眼神沉痛地飘向窗外……

看着父亲因恐惧而扭曲了脸，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矿山那座被蒿草湮没的孤坟。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会心与赵刚分手不久，母亲家里来了位特殊的客人，说是父亲的姨表弟，家住在鸡西，近七十高龄，佝偻着身子不停地咳嗽着，眼睛眍?着，瘦消的脸似挂了一层灰，皱巴巴的，糙如老榆树皮。他的手抖动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二寸黑白照片和一个存折，失声痛哭起来，“会心，可算找到你们了！可算找到了……冯老大……你到家了……到家了……呜呜呜……”来人确实是会心父辈们的亲戚，年少时他也居住在本市，与会心的两个父亲交情过密，后来他随父母搬到鸡西生活，在当地的一个矿上工作，从此大家天各一方，又因当时彼此生活都很拮据，故再也没有往来。但旧日的影像依然在，亲情依然在。

会心抚摸着照片上的父亲，那眉眼，那笑容，那神韵依稀仿佛在昨日，光阴应该停留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停留在她凄厉的呼喊声中，不曾走远。会心怔在那里，许久许久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爸……爸呀……你怎么没等等会心！会心盼着有一天能父女相见，哪怕您已经傻了，残疾了，我只想给您做顿可口的饭菜，给您倒一杯水，给您洗洗脚……爸……我想陪着您老去，想跟您说说话……爸……回来！爸呀！爸……回来……”光阴走远，人鬼殊途。逝去的亲人哪，但愿你能感知到遗落在滚滚红尘的亲人撕心裂肺的想念，但愿你能听到身处繁华的女儿的声声呼唤。记得，这一世的未了情预定好来世，来世再做父女。

屋子里的哭泣声不止，老人揉着猩红的双眼，“我来你们这里已经半个来月了，我只记得你们老房的位置，去了那里才知道，那里早已扒了盖了新楼，我又去了辖区派出所，他们说帮忙查，说得等。我等不了啊，就在你们老房附近租了个小旅馆，见天地在这附近晃荡，见了上岁数的人就问，终于在今早我遇到了一个老太太，她说她原来是这里的街道主任，她告知了你们的电话，这才找到你们。”老人停顿了一下，喘了口粗气，“会心，你父亲当年出事后，辗转逃到我那里，在一个私人的小煤矿上下井挖煤。每当你过生日时，你的父亲总要拿出一点钱买一点零食送给我的孩子们，嘴里不停地叨咕着，会心，你又长了一岁了，长高了一点了吧？长壮一点了吧？他身上没带会心的相片，就花钱请人按照他的记忆画了一张小相，揣在上衣口袋里，日夜摩挲。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生生熬着，全凭这一点念想。那一日，煤矿井下塌方，遇难的有他一个……苍天有眼哪，冯老大回家啦，回家啦……却叶落不能归根。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趟家，看一看会心，看一看老宅，闻一闻家乡泥土的味道，听一听女儿叫他爸爸。冯老大……你听见你女儿叫你了吗？你听见了吗？”老人的声声悲戚撕裂了会心的心。纵然生活富庶繁华，依然报答不了如山的父爱。纵然生命璀璨夺目，也依然留有遗憾。这就是人生，每个人的人生。会心当即决定跟老人回鸡西，到父亲的坟头亲自喊一声父亲，亲手摸一摸父亲坟头上的土……

矿山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绿，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霾，所有植物的叶片上似乎都被涂上一层晦暗的尘埃，天空也是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的笑脸。来往行人的脸上布满了驽钝麻木。偶尔几只灰不溜秋的鸟儿在杨树的枝条上惊起，提醒人们这个夏天应该有一点点生机。一座座石墙灰瓦的老房子缄默端然在日光下，日以继夜地重复着凛然的梦魇，古老的矿井喷发出欲望的火舌，烧焦了人们的心。

矿井旁的山坡上，荆棘密布杂草丛生散发着孤单而沉重的冤屈，中有几座新坟突兀横陈在那里，风掠过耳畔，隐约听得见声声凄苦的哀怨，一如那孤坟中的冤魂矗立在这荒山野岭，死后也无处鸣冤，却也要日夜留在这里，守望着家园。

老人指点着中间的那座坟，示意会心跪拜，会心在坟前摆上香火，水果，烟酒，然后燃起纸钱，粼粼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的泪在火光中残落，她在心中静静地跟父亲诉说着这分离的过往，诉说着她的无奈与彷徨，坚持与荒凉……纸钱越烧越旺，纸灰在风中飞舞着，拂过她的面颊，她的大脑里是一片撕裂的空旷与钝重。一个面容麻木的女人走过来，“这又是哪家的男人走了？”会心无心理会，继续烧纸钱，火光中，她看见父亲微笑着，闺女，活下去，坚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那苍老的声音在半空中氤氲开来，许久不肯离散。会心把酒泼洒在父亲坟的周围，她的双手抚摸着坟头的土，嘴里喃喃着，爸，爸呀，会心想你呀！而后她抓了一捧土放在她随身带来的玻璃瓶中。当她起身欲离开的刹那，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孤独与绝望，回想着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两个男人，回想着痛失的血亲，突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真真正正成了这个世界的弃儿，从此无依无靠无归属。如同天上那朵哀伤至极的云，身随风飘零随风而逝，心却遗落在苦海里纠缠着翻搅着，此生将无法洒脱于湛蓝的天空……一种汹涌而来的悲戚鱼贯而入，她仰起头冲着冥冥中破音哭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