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午后，二十二高中，树荫下，有三三两两的家长在树下窃窃私语。长城因怕堵车，因此也来早了。家长会五点钟开始，看看手机四点半，他顺便坐在树旁的长椅上，看斑斑点点的秋阳透过树的罅隙照射进来，斑驳着，温暖着。

椅子上不知谁人遗留下的一张报纸，他随手拾起低头端详。椅子背后也是一张长椅，两个穿着校服的清亮女孩，光是背影就已经散发着足够的任性的嚣张的青春无悔的气场。两个女孩的对话内容如下，女孩甲说，“蕾蕾，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放弃高考？”蕾蕾？听到这两个字，长城的心咯噔一下，他偷偷扭转脖颈，两个女孩一样高高吊起的羊角辫，随着起伏的音量颤动着。他做贼般扳正身子，竖起耳朵。只听得女孩乙回答说，“考上又能怎样？一辈子都能幸福？那些大科学家，大学士，各个学富五车各个虚怀若谷的，到头来能赚多少钱？再看那些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艺人，一曲成功便能光宗耀祖财源滚滚来。所以说，考大学不是通向幸福的唯一之路。”女孩甲问，“你爸妈同意吗？”女孩乙回答，“用不着他们指手画脚，我的青春我做主。再说，他们整天都日理万机的，根本不管我，前些日子，我妈跟着她的真爱跑了，我爸被逼无奈找了个最爱，上个礼拜，我爸刚和我的小妈完婚。看样子，我小妈要生了。”女孩甲逗趣道，“你们家也足够诗情画意的了！跟韩国电视剧似的，真爱呀最爱呀生死爱呀！有主角有配角还有你这个跑龙套的，呵呵呵，剧情要是继续发展的话，就能凑上一百多集，足以跟韩国电视剧媲美了。”女孩乙回答，“其实，他们早该离了。从小我就在炮火硝烟中长大，看惯了他们拼刺刀的场面，我心里就一直向往着有一天他们离婚了，我好能过上太平日子。记得，我妈常年留着尖尖的指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备战！最可笑的是我爸妈两个人在街上行走，常保持一米的警戒状态。”说罢女孩乙咯咯地笑着，之后她吸溜着鼻涕，沉默片刻，再之后，她继续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想逃离那个家，每天每天我都害怕走进那个家，可我又无处可去。你知道，那里犹如坟墓，不见阳光，更没有新鲜空气。而我如同一颗垂死的苗，等待着期盼着有那么一天有人把我移栽出去，活下去！而今，我终于有伴了，我们要离家出走，剩下的什么家呀，读书呀，狗屁！见他妈鬼去吧！”她的话音里俨然充满喜悦。女孩甲问，“冯源真的能跟你一起走？一起放弃高考？”听到此，长城的心就此沉没，犹如遭遇一阵惊涛骇浪，他被疯狂的漩涡卷入海底，湍急的海水将他的鼻子嘴巴生生堵死，他踉跄着挣扎着玩了命似的冲出海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最大努力保持镇定。

耳边又传来女孩乙的燕语莺声，“英雄所见略同，这是我跟冯源的共同心愿，我们将远走天涯，四海为家。其实，他早想离开他那个家了，他甚至比我更惨，他都不知道他的家在哪？从小他由外公外婆带大，生在外婆家长在外婆家，只是每个周六周日回到他父母那个小家，他感觉那里只是个旅馆，而外婆家只是外婆家。他的父母都是好战分子，从小他都在枪林弹雨中度过，更糟糕的是他妈是个非常强势的女人，他爸是个特别自大保守不可理喻的家伙，我见过的，就他爸那脸跟长白山后坡似的，冯源也没有说谎。不同的是，他的父母至今仍维持着这段早已死亡的婚姻，坚守着这个溃烂不堪的家。可惜的是他的身份证在他爸那里，他翻了几次没翻到，不然我们早就逃之夭夭了。”耳鼓中，远处一个女孩在喊她们的名字，两个女孩匆匆离开。

长城如遭遇了重磅炸弹，浑身上下被轰炸得支离破碎，却不知痛处。他下意识地靠向倚背，试图强制自己平静下来。

冯源的班主任老师在讲台上推心置腹地慷慨陈词，高三了，距离高考倒计时了，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上紧了发条，这段时间内，他们更需要关心需要爱，所以这就要求我们的家长，对他们付出全部的爱。此时此刻，无论你位居多高的地位，是局长也好，市长也罢，请从你们认为的革命事业当中抽出身来，关注你的孩子，也许你的一句温暖的鼓励，一顿可口的饭菜，都可以改变孩子一生的命运。在这里，我诚恳地奉劝各位家长，在这个非常时期，千万不要闹离婚，你即便再急再想也绝不差这两天，千万别因为你们的一时之快而误了孩子的大好前程啊！下面，我就这回的月考测试情况跟各位家长汇报一下，第一名陈威，第二名，苏媛媛，第三名……第二十名，杨蕾蕾……第五十二名，冯源。在听得最后一名是冯源时，长城的脑袋似有一窝强壮的蚂蜂在乱舞，狂舞……班主任老师继续道，第一名的孩子不能骄傲，最后一名也不能气馁，作为老师，我们不骄纵第一名，更不放弃最后一名。作为家长，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让我们一起努力，冲刺高考，谢谢！

长城的双脚踏空了般走出冯源的班级，他扶着车门大口地喘着气……后面车里的仁兄摁响了喇叭，他急忙坐稳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看看表，刚好六点半，长城驱车赶往工商大路旁的玉珠小区，冯源在这个时间段在这里补习英语。据说给冯源授课的老师是一位在职的本市某重点高中的英语老师，曾连续带了三届毕业班，英语成绩斐然，着实具有一线作战经验，长城慕名托关系请求了几次，这位一线的英语老师才答应每周六或周日抽出一小时时间在家里为冯源补习。一对一的价钱是每小时五百元。这已经是值得千恩万谢的事了。

长城把车子停在小区的胡同口，车窗外飘进来一阵扑鼻的烤苞米味。不远处，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在卖烤苞米，倒骑驴车子上有一燃着炭火的火炉，上面并排摆着烤得焦黄的玉米，旁边是一瓶紫红的辣酱。不用深嗅，就已经闻到芳香四溢了。倒骑驴旁围着三三两两的顾客。长城忽然想起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他随手递过去十元钱，那位中年妇女递给他一饱满且烤得熟透的苞米，还未来得及找给长城钱，就见中年妇女，突然一个大回转飞身上车，那架势像极了影视剧中飞身上马跃马扬鞭的侠女。慌乱中，那瓶紫红的辣酱被甩在地上……原来，有一城管车正悄悄向这边驶来。长城啃着香喷喷的烤苞米，对着愈来愈近的城管车默然着。

七点一刻，冯源从小区里走出来，说完一个字，爸，算作是打完招呼了，坐在车里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长城默默地开着车，几次从倒车镜里看玩得嗨的冯源，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此刻，他再也不敢轻易触碰爷俩之间那最敏感的话题，那根紧绷着且最脆弱的神经。只轻轻道，“久久顺面馆行吧？”“行。”冯源淡淡着，眼睛依然紧盯着手机里的游戏，时而露出胜利的笑容。久久顺面馆是一个以面为主的速食餐馆，因了干净时尚快速闻名，因此顾客总是络绎不绝。爷俩坐在餐桌的两侧，并不作声，餐桌上的蘑菇面，肉丝面，香辣鸡翅，酱牛肉香气四溢，长城习惯性地把菜推近冯源，冯源爱理不理地低头风卷残云……

长城终于憋不住话，轻声道，“儿子，一会到家咱歇会儿，把老师今天讲的英语重新复习一遍，这马上就高考了，怎么也得参加完高考，念完大学再干你想干的事。”他是想跟冯源说，即便你不愿意回这个家，即便你不喜欢我和你妈，也要参加高考，念完大学。那个时候你再远走高飞，我不会再干涉。冯源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长城，“爸，这么跟您说吧，如果生命让我重新选择，我绝不会选您做父亲。”只这么一句，在冯源嘴里轻飘飘的一句话，足以碾碎长城的整个躯体，使其血肉模糊。他怔在那里，脸部僵僵的……

三天三夜过去了，长城一直没合过眼，身体异常虚弱，有种失重的感觉。想来也许是笑谈，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笑话过崔永元失眠，笑话崔永元一个大男人却不堪重负得了抑郁症。而今自己这样一个小老百姓居然也会失眠，也会心情抑郁，天大的讽刺。他整日懒懒地躺在床上，不想吃也不想喝，脑袋里只是千万遍地放映着那过往的镜头，快乐抑或痛苦的反复交替着，大多时间他都在千万遍自责着。

会心强迫长城来到中心医院，这是全市最昂贵最精准的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早已坐满了等待的人，各个诊室门口也已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曾说，地狱在人世间的示现便是监狱与医院，前者你完全可以避免，后者却不一定能逃得脱。将来的社会不单纯是教育难，就业难，还有就医难。时下正值经济危机，所有生意均萧条，但医院的生意仍然蒸蒸日上。纵观市内各大医院，各个季节都是人满为患，市内的几家三甲医院，竟然连挂号都要排上几个小时，大街上如雨后春笋般的按摩院，心灵驿站应孕而生，并且收益颇丰。有消息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迅速提高，中国的病人每年会以豹的速度增长。此刻，长城蹲在门旁，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土灰般的脸挂着无助茫然，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远处不知处的地方，四十五岁的年龄俨然五十四岁的模样。会心心疼得背过脸去，咬住下唇。人群中，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弯着腰，在家人的搀扶下排着队。长城见状，嗖地从地上窜起，“大家伙让一让，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还排啥队？让她进去吧！”边说边拉着老人家站到第一位。人群中有人嘀咕，“排队天经地义，我这尿都憋了一上午了！”“你家没有爹妈呀？”长城扯起了嗓子，那人随即无语。整整一个上午，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终于给出诊断：中度抑郁症，以药物治疗心理治疗相结合，有康复的可能，但需要漫长的时间。

长城服了药，蒙上被子，却仍无睡意。他叫过会心，绝望至极，“姐，我好难受！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吧！我想睡觉……一觉睡过去！”是啊！若能一觉睡过去，也是莫大的福报，从此就不会有纠结彷徨苛求中伤牵绊痛苦绝望。有那么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个屁！有路就不至于红颜薄命了。会心在心里咒骂着。可叹大弟弟把所有的热情眷恋和赤城都统统奉献给了大家和小家，最后落得个最时髦的病，抑郁症。眼下，长城已至山前，急需一条天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会心看着蜷在被子里骨碌的大弟弟，心痛又无奈。

周日早晨，当第一缕阳光刚好照进窗子，母亲的电话就打进来，说家里的厕所堵了。长城按照自家门上贴的小广告，叫来了专业通下水的工人。父亲则跟在工人身边监视着，母亲在厨房里看着汩汩轻沸的药锅，她擦了擦手，走出厨房，端详着长城，“大儿子，这些日子，你咋这么见瘦啊！脸色还黑滔滔的，到医院看了没有？”长城佯装平静地笑着，“我吃嘛嘛香的，没事！倒是您和我爸，早就应该到医院好好检查检查了。”“不去，不死都不去，现在的医院能宰死你，过去那都是大夫望闻问切，现在不管你哪难受，都先拍片子，拍片子也行，哪儿疼拍哪儿呗！不行！隔壁你张叔做了个痔疮手术，医院非得让他做个心电图，可恶吧！我宁可死在家里也不去那个鬼地方。”父亲抢着说。而后递给那位通下水的工人一支烟，工人师傅不失时机地递给父亲一个名片，告诉父亲，如若能帮助联系活，给百分之十的提成。然后拿着一百元人名币乐呵呵地离开。

母亲又一次凑到长城跟前，支吾着，“大儿子，妈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我和你爸都老了，手脚也不灵活了，总想着身边能有个亲人照应着，今儿是周日，老二休息，一大早晨三儿也有空，你姐又是闲人，看看能不能召开一个家庭会议，研究一下看看你们仨谁能回来陪我们，伺候我们，我们真的太需要儿女陪伴了。”看着母亲焦急的脸，长城即刻点头应承，并通知了长江长海还有会心。自认为是这个家中无怨无悔的付出者，说话有力度，他信心满满地等待在那里……

看到三个儿子与会心齐聚小屋研究自己老有所依之事，父母的脸上挂着幸福的喜悦。父亲呷着茶水，满脸期盼，“我和你妈老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手脚也不灵便了，人也懒了，总是想着身边能有个儿女照应着，心里有底。这不，之前，老二两口子在家陪我们好几年，后来你们搬出去了，你妈后悔了，当初啊，都怨你妈，啥都想当家，这回不会了，我们啥也不管了，你们只要谁能回来陪我们就行。”“爸，陪你们行，可这房子将来怎么个说法？”“是呀，爸，我们都得弄清楚了，不然回家，没法跟媳妇儿交待。”长江长海禁不住发问。父亲说，“你们都知道，这个房子，包括你们哥俩住的房子，都是老大小燕般一口一口垒起来的，他是咱家的大功臣。我和你妈商量过了，谁回来陪我们都是白吃白住，这些钱还是由你大哥出，等我们百年后，这个房子留给你大哥。”长江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爸，这不行啊，在我媳妇儿那儿肯定说不过去，您看啊，养老费每年二千元，我们照拿，可到最后分房子没我们的份，这说不通，绝对说不通。”“对，对呀，爸，您想想，伺候老人的时候我们出人出力，归其到最后老人财产没我们的份，这绝对说不通，说不通！”老三随声附和老二。

“操你妈的，有啥说不通的，我们养你们一回，你们给我们养老费是应该的，还委屈，你大哥委屈不委屈？应名开了个饭店，生意红火啊！挣的钱呢？还不是都花在大家伙身上了，他要是有一点私心，那钱可攒老了，梁妍也不至于总跟他吵架，你们好生想想，如果没有你大哥的贡献，你们哥俩能买起房子？吹牛逼呗！”“妈，你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一家人，他是老大，长兄为父嘛！”老三唱着高调。会心实在看不下去，她带着气说，“你们谁都不用纠结，我回来伺候爸妈，并且同意爸妈的做法。”“那可不行，养儿防老，我们哥仨呢，说出去多让人笑话。”老二强烈反对。会心明白长江长海的恐惧，他们是怕自己占到父母一点便宜，哪怕是一点点。“操你妈的，你姐回来你不同意，那你回来。”听到母亲的怒骂后，长江涨红了脸，“妈，回来，行！，不是不行，但你和我爸必须首先把房子的事分清楚，不然谁心都不平衡。要不然，这样，谁伺候你们，将来这房子就归谁。”母亲坚定着，“不行！你哥不要都不行，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他养着，房子留给他我和你爸心安。”长海抱怨道，“这么说来，还是我大哥合适，伺候老人没他事，?受财产就他一人。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啥也弄不明白，小家弄得鸡飞狗跳的，大家弄得稀里糊涂的，你说说，谁能服你！”

长城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听着这些怨言，心底涌上漫无边际的苦，他的潜意识里突然有一座大山劈面而来，直压得他窒息难耐，接近崩溃的边缘，他心力俱疲道，“别吵了，我放弃！彻底放弃……”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绝望，他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屋子里的争吵依旧，纷争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