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那一年，是包产到户的第二年，一九八一年。

鉴于会心的悲惨身世，母亲仅用一汽水瓶豆油便打动了居委会主任的心，她带着母亲辗转找到了辖区派出所所长那儿，之后母亲又把家里珍藏的祖传下来的一把银壶偷偷贿赂给那个所长，于是会心便坐在了当时那一片仅有的一所中学读书，但只能是寄读，因为会心的户口要想在当时农转非，说不定还要搭上多少个祖传的银壶。生活在短时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会心应接不暇，从原来住的乡下小草屋到现在的这个父母家位于桃源路胡同的的二间小平房，从原来的火炕到现在的木板床，从原来乡下的独家厕所到现在每天早晨要排队等候在胡同里唯一的一个公共厕所如厕。每当她看到厨房地炉子里燃烧的煤炭时，她便狠狠地怀念乡下的炊烟，这是春城那个年代最显而易见的生活片段，却在会心心里翻起了波澜，犹如诺基亚遭遇上了苹果。

晚饭时，会心与三个弟弟围坐在饭桌前，母亲端着菜锅，给姐弟四人每人分发一勺白菜土豆汤，每人一个半小馒头。九岁的长江七岁的长海嘴里嚷着，从前都是每人两个馒头，现在每人少了半个，妈，吃不饱！会心拿起自己面前的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分给两个小弟弟，十一岁的长城把自己面前的半个馒头放在会心碗里。母亲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她看着长江长海温和着，“今天馒头蒸少了，你们四个分着吃，等明儿妈做多了，你们可劲吃。”会心却看到老叔老婶每次都要等到他们吃完了，然后吃掉他们姐弟四个碗里剩的一点点汤，还有一点儿稀饭或馒头。她隐隐听到，在这样一个城市生活，需要各种票，粮票，油票，布票，肉票。而自己虽不是冒牌产品，却是一个全无产品，无户口无票。幸运的是她有了血浓于水的爸妈和三个弟弟，有了赖以生存的家。

深秋，冷风刺骨，会心与三个弟弟身上穿的衣服都明显有了最时尚的的穿法，大圈套小圈，小圈套大圈。几乎所有能穿的衣裤全套在身上来抵御风寒。母亲利用下班时间拆掉自己的一条棉裤给会心做棉裤，她逐渐变形的手指握针有些费劲，她慢慢地缝着，嘴里喃喃着，“会心那，今年冬天你就不会冷了，冻不着了。”“弟弟们有吗？”会心帮母亲穿针。“他们都有，夏天的时候都晒过了，也都暖暖和和的，冬天冻不着了。”“妈，等你老了，我给你做棉裤。”会心看着老婶有些变形的手指脱口而出，她想起了那些年小时候，父亲总是在这个季节买了棉花与花布求助邻居奶奶给自己做棉衣，邻居奶奶也像老婶这样慢慢地缝着……

母亲抬起头看着会心笑了，会心也阳光地笑了，她不说话，她倔强的嘴角上扬着，两道弯弯的眉毛如新月的牙儿。母亲又低头继续缝棉裤，她碎碎语着，“这孩子多，是好。每天看到你们四个乐呵呵的，我和你老叔就高兴，抡起大扫帚也有劲，人这一辈子，啥都攒不下，只有人能攒下，等你们四个都长大了，都有出息了，再看咱家的小日子，没治了！”说话间，母亲的眉眼里充满了厚重的希望，如同庄稼汉看到了满地绿油油抽穗拔节的庄稼……

光阴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会心初中毕业，那一年长城上初一，长江长海在上小学。父母亲总是在下半夜起床，生起厨房里的地炉子，蒸好早饭放在火炉上热着，然后在这个城市还未苏醒，人们还在梦乡之时，他们便扛起了扫帚在离家不远的街路上，开始了一天的清扫工作，而父母亲的口袋里经常揣着一个大塑料袋，工作之余他们总是不错眼珠盯着垃圾箱，火速地捡拾起一些纸壳塑料瓶之类能卖的废品，然后藏在一个隐匿的角落里，中午再偷偷带回家，攒到一起送到废品收购站，换取微不足道的收入，以贴补家用。

环卫工，一直被公众被这个社会美其名曰，城市的美容师，拥有最高的美誉度，挣得一份最微薄的工资。路灯下，一团橘黄的身影，帽子外面裹着冰霜，裂开了血口子的手粘在潮湿的手套上，脚下的鞋子在风雪中已升华为水晶鞋……环卫工！而在这个有两个城市美容师，供养着四个孩子读书的家庭里，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生活是如何的捉襟见肘。

父亲在厨房的米柜里翻腾着，眼睛瞪得圆圆的，他冲屋子里喊着，“小兔崽子们，你们谁翻米柜了？”三个弟弟齐声回答，我们没动过！会心怯生生地走过来，“爸，每天做饭时我都动过。”“啊，知道了，叫你妈过来。”父亲不耐烦地嚷着。“瞎吵吵啥呀？咋地了？”母亲应声走过来。“咱家那副银筷子哪去了，会心上高中不得托人送礼呀！”“看看你这记性，那银筷子早就卖了，这几年每到换季，孩子们交学费，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就掰一截卖了，掰到现在掰没了!”母亲失落着……

会心倚靠在门旁，看着母亲变形的手指与弯曲的腿，还有父亲憔悴苍桑的脸，心里泛上酸苦。恍惚间，她看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几乎与老叔一样的轮廓，瘦消的身材硬朗的背影，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漠然的冷，只是在面对自己时，总是阳光万里，春暖花开。她看见父亲笑吟吟地陪在自己身边，摊开她的语文书和算数书，稍作端详后，眉头舒展，“闺女，咱好好学，等你上镇上中学，爸给你买一辆新自行车。”会心从炕桌上的作业本里抬起头，“爸，我可不要新自行车，丢了怪可惜的，只要有一辆能骑的就行。”父亲伸出粗糙的手抚摸她的发辫，举手投足间散发一种浓重的烟味，她做着鬼脸取悦父亲，父亲的脸上溢满幸福，他盘着腿坐在会心对面，慢慢地卷着手中的旱烟，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身旁的纸盒里。他就一直这样静静地陪伴在会心身旁，没有多余的话语。会心就在父亲温暖的陪伴下悄然长大，如同屋前那棵与会心同龄的小榆树，虽听不到拔节的声响却见满树的枝繁叶茂。

此刻，父母已收拾好米柜，父亲弯着腰捡拾地上遗落的米粒，蜷作一团的身形如被海风抽干的虾。会心心疼到难过，她定了定神，爽快地对父母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说她已厌倦了读书，想出去打工。她的话刚一出口，母亲就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太小了，才十六岁，累伤了，作病。”父亲也匆忙站起身来，脸上的五官纠结到一起，声音也有些激动，“不行，你是咱家的孩子，也是我哥唯一的一点血脉，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养你长大。”“爸，我想好了，这书念来念去，还不都是为了将来能挣钱，与其晚挣不如早挣，其实，我每天坐在教室里都会感到一种煎熬，总感觉是在浪费时间，心也总是长翅膀飞出去。我的两个同学，初三下学期就去打工了，前几天我在街上遇见他们，他们都很开心，所以我决定了，出去打工！”会心的声音欢快得如潺潺的溪水，她的嘴角上扬露出甜甜的笑。事实上，她不能告诉父母的是，有一个去私人面包厂打工的同学，右手已被和面机绞断。她更不能告诉父母的是，书，她没有念够！在书里，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在书里，她看到了无限延伸的希望，她坐在大学的教室里，聆听成长……可是，面对这样一个炉灶上常年熬着中药却不舍得花钱去医院一次的家庭，一个父母常说不敢病倒的家庭，此时此刻，她所能想到的最厚重的词句，最直接实在的报恩方式就是，担当。从此，会心踏上了那条五味杂陈的打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