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彻夜(1/2)
夜如泼墨般黑,只有天边一轮乌蒙蒙的月亮散发出一圈暗黄模糊的光晕。枯藤老树,夜枭发出两声嘶哑的鸣叫,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空。
九黎楼离门的院落中,再一次无声地“热闹”起来。
厉千崇饮下一口冰凉的浓茶,看着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的朱云久,双手把在门上,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纵然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两只眼睛依旧一眨不眨盯着门内,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瞥向屋子里,对于这个姐姐,他既熟悉又陌生。
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同胞姐姐。只是朱云久从未提过,他便也从未问过。
血缘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他可以对朝夕相处称兄道弟的厉千帆下手,可以陷害抚养他长大成人的父亲,可以对自己突然出现的亲生父亲视若无睹。但对这个姐姐,从一开始还不知道她是姐姐的时候,他便存了几分仁慈。否则,她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而自从知道她是姐姐之后,厉千崇更是前所未有的心软了。
纵然她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认他当弟弟,但当见到这个世界上另个一与自己有着同样血缘的人时,他依旧无可抑制地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这感觉,只有在听到朱云久尚活在世上时才出现过。
窗子里透出烛火的剪影猛然向边上一飘,不知屋内是谁这样急匆匆的一动。
做出这种反应,想必是里面的人醒了。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瞳仁中褪去以往的迷蒙,灰蒙蒙的不见任何神采,轻轻一转,就看到床榻周围或坐或站,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呼……小袖子,你还好吧。”雁寻担忧地问道。
祈绣张了张嘴,发出喑哑的声音:“你们也在啊。”她说着,目光落在一边的阿心身上,默了一瞬才问:“我该叫你沧心门主,还是阿心,还是绝尘?”
雁寻的那句话,在她最后有意识的几秒钟传入她的耳朵。
她终究是知道了。
沧心,阿心。两个如此相近的名字,恐怕不是雁寻说出来恰巧被她听到,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她会如何想呢?诧异?好笑?讽刺?被骗之后心寒?还是生气自己被欺骗?
绝尘一瞬间涌出无数个念头,心里忐忑不已,然而在看到祈绣眼睛的一瞬间,她忽然慌了。
她的脸上没有波澜,她只是知道并且叙述出一个原本不知道的事实,根本不在乎这事实到底是什么。
一股凉意从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怎么都可以,打他骂他讽刺他不理他,任凭她怎么折腾他都能忍受,唯独不能是漠视。
他最怕她漠视自己。
“门……姐……”绝尘想解释又怕她不耐烦听,不禁一时语塞,顿了好久才选择摘下面罩,说:“姐姐可以叫我绝尘。”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先前在外面的时候,那声姐姐叫的无比熟稔,如果仔细听,是可以听到他口吻中想要拼命抑制,却又抑制不住的狂热的期盼和讨好。
祈绣盯着这张熟悉的脸看了三秒,而后郑重其事说:“好,绝尘。那你听好,我叫祈绣,千帆说这是个好名字,我也没有兄弟姐妹。”
短短的三句话,绝尘的心如坠冰窖。
没关系……没关系……她也许只是累了,也许只是生气。无论如何,往后的日子还很久,他总归可以弥补回来的。他这辈子,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哄她不气自己,也一定没问题的。绝尘安慰自己,没发现自己的呼吸已经乱的不成样子。
朱云久早就等不及,这时已经推门进到她的床榻边,小心翼翼问:“绣儿,你……”
祈绣眉头渐渐皱起,没听她说下去便已经不耐烦,“夜深了,楼主回去吧。还有这位……”他看了看一边的巫青鸿,似乎在斟酌应该称呼他什么,少顷低声说:“前辈,您也回去吧,我很困了。”说完,她疲惫不堪地翻了个身,面朝里背对众人,再也不说半个字了。
巫青鸿面色沉静如水,只有隐在袖笼中的双手死死握紧,见她态度坚决,只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搀着失魂落魄的朱云久,慢慢走出去。
屋子里除了祈绣外只剩下三个人,雁寻对申璎道:“璎,我们也出去。”
申璎摇了摇头,看了看一旁的绝尘,又看了看床上的祈绣,小声道:“她这样子我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看着她,哪里都不去。”
就算她自作多情吧,但比起九黎楼这些人,想必她还是与自己比较亲近。难捱的时候身边有个亲近的人,总比禹禹独行要好过一点。
雁寻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但这可是九黎楼,外面还站着个随时想要他们命的女魔头,他如何能放心申璎在这里?
一言不发的绝尘淡淡开口,“楼主要想杀你们,你们活不到现在。”顿了顿似乎是怕他们不相信似的又加了一句,“为了姐姐,这里没人敢动你们。”
唔,听起来还是后面这个说法更加有说服力。
申璎留在屋子里,雁寻和绝尘先后去了院子里。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绝尘问。话中多出几分腥寒的恨意。若不是他,祈绣对他的态度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雁寻随意找了个坐的地方,闻言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对于这个臭名昭著的杀手,雁寻素来没有好印象,尤其是他还险些害的厉千帆死在第戎。如今他越是想粉饰太平,他越要来破坏。
“雁家果然名不虚传。”就算他不说,他也能猜到,“只是我不明白一点,沧心、阿心、绝尘的底细都能查到,但没有任何线索断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我为何要告诉你?”
“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比如说……”往后没有声音,他只做了几个口型。
凉亭里的雁寻弹簧一样豁然起身,“你说真的?”
绝尘好整以暇看着他,“你现在就可以去看看,我就在这里等着。”
雁寻犹豫一瞬,忽然朝门内喊道:“璎,随我出去一下!”
一个时辰之内,九黎楼离门同一双身影离开后又回来。
“现在可以说了。”当雁寻出现的院子里时,绝尘道,口吻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雁寻咬咬牙,“绝尘的背景太干净,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很难查出底细过去。其中一种,便是九黎楼的人。很幸运的是,我猜对了。只要顺着九黎楼的方向查下去,抽丝剥茧,查出你的底细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一点,那便是我和千帆,从一开始便对你没有理由地怀疑。”
绝尘眉头轻轻皱起,“完了?”他看似交代清楚,实则什么都没有说。
雁寻反问:“难道这还不够?”
“详细一点。”
雁寻心中冷笑,雁家如何去探查消息如何能对他说,但见他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便着意说了几句不重要的。
“我既然怀疑,必定要查到老底才行。九黎楼的神秘,在于很少有人知道其具体行踪和买卖人命的路数。至于门内的组织分派,一旦被找到老巢,便也没什么难以查清的。绝尘的背景查不到,绝尘出现的时间我还是能查到的,顺藤摸瓜,也不难查出来。沧心,阿心,绝尘,闻人泽,四个名字都是同一个人。倘若我先前但凡有半分能想到小袖子就是那个离门主,也不会让千帆着了你们的道儿。”说到这里,雁寻几乎咬牙切齿。
“若我没猜错,你们楼主恐怕就是担心小袖子不成事,才又派你一路跟着的吧。当初你拼命活下来,为能有一天手刃仇人,任何残忍的手段都可以用,甚至对自己,都绝不手软。你为做足戏,不惜让自己暂时痴傻,骗过所有人。作为朱云久埋在我们之中的暗箭,是要在小袖子失败的时候解决掉千帆。不过我很意外,千帆到了九黎楼,竟不是你杀了他。”
绝尘眼睛里赤红之色时盛时衰,仿佛一个走火入魔的人,不断呈现着一种矛盾扭曲的阴鸷,他向前走了几步,目光里露出一抹不甘,“厉千帆,是我唯一一个失手的货。”
杀掉厉千帆,不仅是他的任务,还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失去了一个姐姐,绝不能再失去一个。祈绣,必定得属于他自己才行。
老天爷似乎格外偏爱他,他身负血海深仇,他的敌人和仇人竟然破天荒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在第戎,他好不容易设计厉千帆一步步到了西南大山,本想着让他死之前听到厉侯爷案子的真相,带着不甘心死在那里,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他竟然命硬地撑到祈绣找到他。
被他算漏的,还有祈绣对厉千帆的感情。
雁寻望着他阴晴不定的面色,时而不甘,时而狠辣,时而怅然,忽然问:“你对小袖子,不单单是把她当姐姐吧?”
话毕,在绝尘的目光变得更加阴鸷的前一瞬,雁寻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被戳中心事一闪而过的慌乱和心虚。
“所以就算我不跟你交换消息,你知道的消息,一样会告诉我。”祈绣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也看出她如今宛如行尸走肉一样全无生意,是以一定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不过是迟早的问题。可如今祈绣已经完全不再信任他,为了能让她相信事实,他一定会找一个她信任的人传话。申璎性子毛躁,这人,必定是雁寻。
绝尘垂下眼睛,连同里面柔软的情绪一同遮住。
行走在地狱中的厉鬼,也有仰望人间的权利。这世上有一种爱,出自于一颗极端扭曲的心,冷酷,自私,隐忍,甚至带着消极和阴暗。但那丝毫不妨碍,这颗心偶尔也会有成全和回护。
是他助她登上门主之位,不是想让她手握强权,只想让她在这个以人命存活的巨大漩涡中不至于任人摆布。
也是他在厉千帆生命最后的时光,没有落井下石。这对一个一心杀掉敌人的杀手来说,已经是因为爱而做出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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