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雪山 （九）云极峰下（二）（1/2）

果然如云戈所说，这里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太多必须要做的事情，大半的时间里我都在矮墙上，搂着泡泡，晒着太阳。天上，风也不急，云也不急，它们都知道在一起的时间注定了那么少，走得慢吞吞的。有时候，风也停了，云也停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停了，雪山一动不动，我身边注视着我的泡泡也一动不动。周遭安静，久了，我有些慌乱，四下看看，想要赶快找出些什么移动的东西来。有时候会看到天边的飞鸟，有时候会看到近身的蝴蝶，或是一只就在我撑着矮墙的手边奋力前行的、闪闪发亮的小甲虫，我马上便松了口气。

泡泡一直跟在我身边，我们没什么过程地就熟悉了起来，成了好朋友。他并不沉闷，但也不像一般的小狗那样特别地淘气，他开心地不停地跟在他喜欢的人身后，但从不会像别的狗儿那样使劲地在人脚边打滚。多数时候他对甜腻腻的拥抱与亲吻没什么兴趣，而是像一头独狼一般安静地卧着，高高地昂着头，兀自睁大了眼睛，茫然或凝神地望着远处的风物。我伸手抚摸他的时候，他会回过头来，非常绅士而礼节性地舔舔我的手以示安慰，随后又转过头去，带着原来的神情，望着原来的方向。我与他面对面、长时间注视他的时候，他也专注地、毫无畏惧地地注视着我。

他并非全盲，实际上他对光影还有一些感知能力，但也只是大约地看到些模糊的光影。因为看不分明，他便一直专注地看着。我注视他也被他注视久了，便开始隐隐感到畏惧，仿佛害怕他看穿了什么。他长着一张可爱的小毛脸，神情里带着些许高高在上的亲切，身段与脸蛋还十分稚嫩，眼神却十分成熟。我顺着他眼中那两点幽深的钢蓝色深深地看进去，仿佛能看到无穷深远的蓝色宇宙，我的身体被这宇宙稀释到近乎不存在，唯有目光掠过那些彼此远隔的星球。当我把目光从那片宇宙里拔离出来回到现世，我的身体立刻又聚合在了一起，视力也再次回复到凡人的样子。

到这里的第二天下午，云戈带着我和泡泡去照顾不远处的菜畦，顺便看看那里的公鸡与母鸡。听云戈说，大家最开始的时候是惦记着鸡肉和鸡蛋的，可是时间长了，吃鸡蛋也还罢了，杀鸡吃肉却是没人舍得下手，于是这些家禽全都成了云极峰脚下的吉祥物，每天有固定的饭点儿，闲来无事自己在草丛里觅食，个个肥硕。我去看它们的时候，那些丰满的母鸡像养尊处优的贵妇一般迈着悠闲的步子，一只强壮的公鸡站在一处高枝上威严地俯视着，冠如烈火，翎羽闪亮，像一位妻妾成群的君主。

“好神气！”我赞叹道。

“他是这里辈分最高的公鸡，叫‘国王’。”云戈说道。

“哦？还有名字？好气派！”

“他的老婆们也都有名字，每一个都有。”

“都什么名字啊？”

“嗯……那么多，我也不太记得住，反正，枝儿啊翠儿啊的……”

我狂笑，旁边的泡泡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大约觉得我的样子有些无聊，便又把头转过去，静静地注视着国王和他的后妃们。

“你说泡泡在看什么？”我问云戈。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得这么认真。”

“他不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应该有一些视力，能看见人和动物大概的身形，对明亮对比应该还是很敏感的，颜色深浅也多少能分辨一些，稍微大一点儿的物体的移动应该也能看见。”

“真的？”云戈问道，十分高兴。

“嗯，我仔细观察过，还做过些简单的实验，他应该是能看见一些的，不是真的全盲。”

“太好了！”

“你说他在看什么？”我笑着接着问云戈，“会不会是在惦记把鸡捉来了吃？”

“不会吧？”云戈在头上抓了抓，“反正……我以后多加小心。”

我和云戈不停地笑着，泡泡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目光仿佛是在说“你们想多了”，接着又把头转了回去。我和云戈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了。

这里的生活果然安闲自在，没有学业和工作的压迫，也没有其他耗时间的事情，吃饭也很简单，能吃的东西就那么几样，没什么挑的愁的，很快做好，很快吃完。一日两餐，粗茶淡饭，让我很感慨平日里我们在做饭和吃饭这些事情上花了多少时间。

除了每天两顿饭、偶尔去照顾一下菜畦、看看国王和他的后妃们以外，其他时间全部自由支配。可其实自由不是那么好享受的，这一点去年在终南山中的几个月里我就发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就是自由，可人往往越是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时候，越不知道该做什么。人们困于生计每日奔忙，可果然有了大把随意支配的时间，大部分人能干的事儿也无非就那么几件，看看电视、上上网，栓在沙发和网络上与栓在工作上其实一样地无聊。迫于柴米的人看着吸毒嫖娼的人，总是感慨那么有钱有闲干点儿什么不好，殊不知就因为有钱有闲了才不知道干点儿什么好。

自由的代价是孤独，对于习惯了被管束的人来说，失去枷锁是多么地可怕。我现在彻底明白这个道理了。在这里，我像那些妄图逃离现代文明的人所向往的那样，绝对地自由，不被物质所累，可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做些什么好，静下来便开始胡思乱想。无聊到极点的时候，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啃着随身带来的那本不太看得懂的书。

“云戈，我现在真觉得无奈，也很嘲讽。”我隔着晃动的油灯对桌子另一头的云戈说道。

“怎么了？”

“想想自己，头半辈子多少次被考试折腾得半死，现在我都逃到世界的最边儿上了，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风花雪月，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居然还在埋着头啃书。”

“正常啊！你只会这个，不管逃到什么地方，过了新鲜劲，也就只能干这个。很多人嚷嚷城市里钢筋水泥如何乏味，每天晚上看电视如何无聊，山清水秀如何令人向往，然后呢？真去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要不了几天，就受不了没电视了。不信你看那些盖在山里的度假村，还有城里有钱人在乡下盖的别墅，哪个房间里没电视啊？山清水秀能消遣几天？到最后城里人还得看电视。”

“唉，真是在劫难逃。”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不但自由，也终于明白了特别有钱也未必是很有趣的事儿。雪山脚下的小世界没有能力提供与我掌握的财富相匹配的物质条件，我拿着钱却买不到东西，偶尔去一趟镇子上，挂面之类的东西也消耗不了太多货币。来时路上剩下的几百块钱在牛仔裤口袋里压得扁扁的，好像永远也花不完。

“我喜欢和需要的东西就那么几种，花不了几个钱，想花很多钱的话，就只能买一大堆不喜欢的东西。可是买一大堆不喜欢的东西，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我现在知道有钱人为什么总声称自己不开心了，以前还只当人家矫情呢。”我说。

“有人是矫情，有人说的是实话。”云戈回答。

“自由的代价是孤独，有钱的代价也是孤独，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唉，我真是孤独死了。”我扮着文艺腔对云戈说道。

“好了好了，别抒情了！”云戈好笑地晃了晃我的肩膀。

我很快变得彻底无所事事，如此平静而毫无压力的生活中，我的心里却滋生着烦乱。我观察过云戈和柳浪，他们做的比较固定的事情就是去照顾菜畦以及国王和他的后妃们，偶尔去一趟镇子上，其他时间都是想起什么来就做什么。他们花很多时间在矮墙上晒太阳，带着一副出神与冥想的神情，或者进行连续五六个小时的长跑。有时候他们来了兴致，会在夕阳压低的时候，就着不太强烈的光线过过招数。我近距离观看他们搏击的时候，他们跳脱灵动的身形带起空气的涡旋，不停地弹击到我的身上和脸上。满头大汗之后，他们停下来，一边探讨刚才的路数，一边互相重重地拍着对方的肩膀表示钦佩。夕阳幽若，赤霞炼染，白昼的最后一点回光照在他们湿透的头发上。他们大声说笑着、擦着汗，带着一副年轻的糙爷们儿的活力，反而是身边默默看着他们的泡泡，一直是一副深沉老成的样子。

无聊日久，我心里渐渐地萌生出些不安分的想法来。来的时候我盘算得好好的，每日、写写东西，现在却不甘心了。我告诉云戈，我想独自踏勘这里的草场、湖泊与河流，看看四周的风土人情。云戈答应了，嘱咐我多加小心，无论去什么地方，下午两三点必须返程。他还告诉我，只要记住仰望雪山的角度，无论走多远，都一定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我雄心勃勃地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却只走到了矮墙下就停住了。四周看上去都那么美丽而悠闲，平坦的缓坡上可以随意行走，我却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我一直都认为是自己是痛恨约束的人，没想到离开了约束，自由变成了不知所措。我有些恼火。

“我告诉一你个好办法。”云戈在我身后笑道，“你把鞋子脱下来，使劲往上扔，落在地上，鞋尖冲哪个方向你就往哪边走。”

我不知道这算是个馊主意还是好主意，想象起来扔鞋的样子也很滑稽，可总好过没主意，便照办了。我把鞋子捡起来重新穿上的时候，问云戈：“那边是什么方向？”

“西边。”

我冲云戈挥挥手，向着西边出发了。

我脚下的土地一直很松软，那些晶莹的小草上还沾着些露珠，让人有些不忍下脚。并不远的一段距离之后，我看到了牧民的羊群和毡房。青翠的草坡上开满了繁花，湖泊像美丽而幽深的宝蓝色瞳仁。那些颜色在阳光下饱满涨溢，彼此顶撞着，侵略和劫夺着对方的边界，就像白子哥哥从前画过的那样模糊而浓烈。再向前走，到了云极峰下寒山林带的边界。巨大幽暗的森林隐约地发散出雪山的冷冽，我望而却步，就着寒冷落了身上的汗水，乖乖地按照云戈所说的早早地返程。走了很久，回头远望，见那森林黑黝黝的，拱卫着神境的门户。草原退却在离森林略远的地方，带着人间的轻柔与惆怅。此时正是五月之初，天山雪薄，江南竹瘦。

踏勘的生活疲惫、快乐而充满了刺激，也有很多意外的收获。我没有体力在高原上跑步，只得耐下性子慢吞吞地走，索性不再仰头远望高高的雪山与流风，而是低下头，难得地细细看着我一路踩踏过的花花草草。没几天之后，我无意地发现这里居然有很多我认识的野菜，我几乎都叫不上名字来，只是欢天喜地地知道这些都是好吃的东西。

小时候，在原野上，看似平凡的荒草丛里到处都是鲜嫩的婆婆丁和俗称小根蒜的薤白，采到了也不用烹制，洗干净蘸酱，清凉可口。搬到城里就没这个机会了，偶尔大片待开发的荒草地上也有野菜，大人却不让采，说是城里车多污染大，野菜不能吃。再见到野菜已是跟阿妈在一起的时候了，拼命钻到城里的人又怀念起昔日的山野味道来。自初春开始，乡下人每天凌晨就开始采集，天刚放亮，最新鲜的野菜就已经摆到了早市上。十几种还沾着露水的野菜用小麻布袋子分门别类地装着，摆在一起，袋口挽着，看着整齐干净，自然也不便宜。日出之后四点多一点儿早市便开了，六点多人就已经散尽，七点之前清扫完毕，之后上班的人就会涌出来。我这等日不上三竿不起床的人唯有借了勤快的阿妈的光才尝得到野菜。耐心的阿妈把老叶子和发黄的叶子都去掉，只留下最嫩的叶芽儿。吃法仍是我小时候就喜欢的那样，洗干净了，蘸酱生食。肉食动物肖云戈对野菜基本上没什么兴趣，阿妈也不大喜欢生冷，唯独便宜了我。

没想到隔了好几年，在远离故乡几千公里的地方又见到我最熟悉的野菜。我兴奋地找云戈要了把刀带在身上，每日去挖野菜，熟练之后的所获竟然比云戈他们耕种的小菜畦更多。我把采集到的各色野菜带到潭水边，细细地摘好，用冰冷洁净的潭水清洗干净，带回家。只消一点盐，山泉水煮野菜味道无比甘鲜。倘若某一天采得特别多，我们甚至会吃上一顿火锅，开心的肖云戈和柳浪会打开宝贵的肉罐头，甚至还有附近牧民作为礼物赠送的奶酪和羊肉。吃饱喝足，我们三个人带着好不容易吃到一顿肉的泡泡赖在门口的矮墙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看着白云慢悠悠划过头顶，飘向身旁的云极峰。

“知道为什么母系社会女人地位比男人高吗？”

“为什么？”云戈和柳浪同时问道。

“因为采集比狩猎有效率啊。”我得意地回答，接着问道，“你们怎么不去挖野菜啊？”

柳浪的声音里充满了茫然：“我们家那个村子还挺有钱的，我没吃过野菜所以不认识……”

“这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多少人吃野菜是因为穷啊？”我嚷着。

我和云戈都笑了，柳浪自己也笑了。

我每天浣洗野菜的碧绿色浅潭是离家最近的水源，云戈和柳浪每天在这里汲水。水边有一条石砌的步道，越过湿软的泥地，连接着水面和岸边稍远处坚硬的土地。步道很窄，转身都略有些困难。一个晴朗的上午，我站在高原明媚的阳光里，眯着眼睛，雪一般汹涌不尽的光明挤压着所有颜色与形状，我只勉强看得见云戈与柳浪高大黝黑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们忙碌着挪来附近零星的石头，加宽了步道。

“这样你洗野菜的时候安全一点儿。”云戈说道。他在那条步道上来回走了走，把石头踩紧，接着跳下来，落到我面前，看着我，笑着：“安全第一！你那么笨。”

“我哪里笨了啊……”我不服气地小声嘟囔。

略远处草地上的柳浪看了我们一眼，极浅地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半个多月里，我把这周围一天可以返回的范围内所有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想去看看那些地貌明显不同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别的野菜品种。每天我背着背篓，把刀别在腰间，出了门，站在阳光照耀的矮墙边，像作法的巫师一般把鞋子扔上天，看着它掉下来为我指明方向。可有一个早上，鞋子掉下来所指的却是我前一天刚刚去过的方向，我忍不住地又扔一次，居然还是那个方向，我忍不住地又扔了一次。

“喂！小姑娘！你的鞋子是不是过了有效期了？”一个邻居小伙子在我身后嚷道，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云戈、柳浪和附近过来聊天的其他人，他们随着声音一起都笑了。

“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法力无边而且芳香宜人。”小伙子又说道。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云戈轻轻给了他一拳：“不许欺负小姑娘。”我看了看地上的鞋子，心想：“我就那么笨么？顺着鞋跟的方向走好啦！”

我从容地捡起鞋子来穿好，转身豪壮地挥挥手，朝着新的方向出发。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快乐，只是有些事情，我尽量不去想，也从不跟云戈提起，心里带着侥幸地希望云戈也不会想起来。可侥幸终究只是侥幸。五月的一个晚上，喝茶的时候，云戈问我：“你的考试成绩该出来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都给忘了，当时说十几天就出成绩，现在应该已经有结果了。发通知书之前一般会电话通知确认的，不过这里没信号，基本上对他们来说我处于失联状态了。”

“那怎么办？”

“我可以跟你们去一趟镇子上吗？用那里的固定电话给学校的研究生处打个电话问问。”

“我刚好明天去镇子上，你跟我去吧，不过你得早点儿起来。”柳浪在一边说道。

我点了点头，喝了自己杯子里的茶，很快地回房间了。其实我不是真的忘记了，只是心里没有抱什么希望，所以对那个结果没有太大的迫切。

在这里舒坦了些时日，失眠的毛病又回来了。我在床上滚了几百圈，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听到云戈轻轻地敲门。

“小狼，想去镇子上现在就得起来了，不然一天回不来。”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穿上衣服，云戈带着我到了房子门口，看着我爬上马车，又扔给我一条毯子。

“天亮之前有点儿冷，你还是披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