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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雪山 (四)在北京(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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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颠簸,第二天早上下车走出站台的时候,我很容易地找到了来接我的杨简行。她接过我的旅行箱,亲热地推搡着我的肩膀。

“太好了,你没来之前我一直都怕你改主意呢。”

“怎么会轻易改主意呢?我不是在开玩笑。”

“可你跟我说你要考学的时候,那口气就像是在开玩笑。”

“好吧,下次再有什么事儿我说得认真一点儿。”

“住的地方我给你找好了。”她说,“就是条件不好。但是条件稍微好一点儿的地方就太贵了,这里可是北京,学校还临着二环。”

“没关系,我只要有个驴圈,不透风雨,搂捆稻草就能睡觉,再有张桌子能就行。”

“别说得那么可怜好像受多大气似的……”她笑道。

“你找的地方在哪里啊?”

“就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到学校也就五分钟的路。”

“那一定贵死了,二环边上。”

“二环边上当然贵得要死,可是学校附近有很多特别便宜的地方。因为这里总有考学的,附中、本科、硕士、博士,一年好几轮。有的家长领着琴童长年累月住这里,宾馆哪里住得起。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便宜地方了。”

“哇,太感谢了。有个哥们儿真好。”我开心地说。

我跟着杨简行上了地铁,出了地铁后走了不多远,到了她给我找好的住地。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我被领到了自己的房间。

“就这里了。”我想着,“好好奋斗吧!”

我住的地方是一间地下室,墙上高处有一个很小的窗子,透过几根铁栏杆和聚满灰尘的玻璃,可以看到外头的路基与路面。屋子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两张单人床、床头柜和一张桌子,但是很干净,也非常暖和,只是过于干燥。我把毛巾打湿,稍微挤了一下放到了暖气上,空气很快湿润了起来。

我跟杨简行在床上坐了下来,一分钟后我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

“你说得对,住这里的都是考学的。”

杨简行也笑了。屋子里很安静,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噪音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可是我们四周布满了吹拉弹唱的声音,南腔北调、杂乱无章、七零八落,就像无数细碎的玻璃碴子。这小旅馆从地面上看很不起眼,小小的门面稍不留心就会错过,但是下到负一层却很有洞天。长长的走廊两侧分列着六七十间客房,住满了手拿乐器的孩子和家长,有人甚至租一架钢琴放在房间里。除了休息时间以外,练琴和练声的声音不绝于耳。或许当年小况来考学的时候,就是这样。

“有点儿吵,会影响你吗?”杨简行问道。

“放心,不会,我的时候就是有人在我耳朵边上唱戏也没关系。”

“那就好,你们这些书呆子,还真就是这个本事厉害。”她笑着说,“人少的时候一般都会尽量安排一个人一个房间,人多的时候另外一张床上可能就要安排人了。”

“没关系,不会影响我的。”

她带着我在小旅馆周围转了转,指给我临近的超市和一些她觉得便宜又味道好的小馆子,便离开了。我买了一堆泡面之类的东西回到房间里,随便对付着吃饱,开始埋头。泡面的味道当然不怎么样,也只能忍着点儿。杨简行指给我的几个小饭馆其实确实不错,东西不贵,味道也好,也很干净,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跑出去吃东西,忙起来的时候一碗泡面比什么都快。

我想要振作起来,很认真地去奋斗些什么。

几天之后我见到了导师,大致地讲述了复习情况和对论文选题的构想。导师靠在宽大的椅子背上,两手交叉着,认真地听着,但是一直一言不发,似乎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我说完了之后,他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我一句话:“你回去写一篇研究可行性报告来,过几天交给我。”

我忐忑不安地走出导师的办公室,出门遇到了一直等着我的杨简行。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连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老先生什么也没说,只让我写一篇可行性报告交给他。”我四下里张望着,茫然而有些惴惴地说,“我小时候总因为某些事情跟别人想的不一样,被老师扣上个什么帽子骂一顿,很多同学也认为我很怪,这次不会又这样了吧?”

“放心吧,这里每个人都跟别人想的不一样,所有人都是怪人。没人会嫌你怪,怕的就是你泯然众人,你不怪还不要你呢。”

“真的?”

“真的。中央音乐学院是世界著名音乐学府,跟你以前读书的初高中可不是一回事儿,这种地方怪人神经病扎堆不是很正常么?老师让你写什么你就回去乖乖地写,别想那么多。”

“好。”我答应着,点了点头,强迫自己暂时放下心来。

告别了杨简行,回到小旅馆的时候,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我知道这肯定是新来的室友了。她看上去比我大上五六岁,剪着利索的短头发,瘦瘦的,个子很高。见我进门,她立刻站了起来。

“你好,我叫王洪涛,你叫我老王就行了。”她很爽利地说道,同时伸出手来。

我们握了握手。交谈之后我知道,她独自从老家来到北京,打拼了很多年,最近在附近的一个快递公司刚刚找到一份兼职的工作,临时在这里落脚。她每天很早就出门,工作很忙,大部分时间里我们互不相扰,礼貌地打招呼,却没说过几句话。她几乎每天都回来得很晚,而且筋疲力尽,随便洗漱之后就立刻爬上床睡了。

一个夜晚,我抬起头的时候,注意到台灯的光线照到了她脸上,伸出手来很费力地调整台灯的角度,但是这盏旧台灯有些不服约束,怎么也拧不过来。

“没事儿,就那样吧。”老王忽然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我说,同时还是拧着台灯,“拧一下,不然照得你睡不着。”

“真没事儿,别跟它怄气耽误时间,学习是大事儿。”她又说道。

我长出了一口气,干脆合上了书。

“算了,我也睡吧,隔三差五也得睡个饱觉。”

我说着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舒适的感觉瞬间爬满了全身,我笑嘻嘻地说:“还是睡觉比舒坦。”

“那你为什么非要考学呢?你不都有工作了吗?”

“自讨苦吃呗。”

“我都不知道学音乐的还有博士。”

“我以前也不知道。”

“博士好考吗?你觉得你有多大把握?”

“当然不好考。音乐院校几百所,招收博士的就几所,全中国每年一共才招那么几十个,好考就怪了。我基本上什么把握都没有。”

“什么把握都没有那你考什么?”老王奇怪地问。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毫无把握为什么还要这么耗着,本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去想这么沮丧的事情,却被老王无意间提了起来。我有点儿丧气地叹了口气。

老王没等我回答,突然来了兴趣似的,兴致勃勃地又问道:“你不学音乐的吗?为什么不弹琴唱歌呢?”

“学音乐不都是弹琴唱歌啊,还有很多别的,比如关于音乐的各种理论,作曲技法、文化研究什么的。”

“那你小时候学过乐器吗?”

“学过小提琴。”

“学琴很贵吧?我总感觉那东西不是一般人享受得起的。”

“我小时候艺术是下九流,没人看得起,不值几个钱。后来音乐热、美术热、艺术热,什么都热,慢慢就高消费了。”

“那你家谁是搞音乐的?”

“还真没有,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没有搞艺术的,我妈搞技术的,我爸当兵的。”

“那你家人怎么让你学音乐呢?”

“我妈让我去学的。那会儿艺术都是家传手艺,除了世家子弟以外没人学,她怎么想到的我也不知道。”

老王感叹道:“你真是命好,碰上个聪明老妈,哪儿像我。我爸我妈就普通工人,哪儿能想到这些。我小时候就可喜欢音乐了,但也就自己照着广播瞎唱,逮着根笛子什么的乱吹一通,哪里知道这东西还能找老师学啊。照你说的,我小时候也未必学不起,可我爸妈真没这个远见,后来我知道还有老师专门教这个的,但是也消费不起了。”

我默默地听着,能够感觉到老王兴奋地坐了起来,裹着被子。

“我可喜欢白天周围人练琴的声音了,多好听啊!可惜我总得去上班。”她充满憧憬和惋惜地说道。

“好听什么啊!各种乐器対一块儿,南腔北调乱七八糟的。”我笑道,“还好敢来这里考试的起码都不跑调,不然你再听试试。”

“非也、非也。”她打开了床头灯,眯着眼睛,“我真觉得好听,各种乐器的声音都好听,就是弹琴弹错音了都好听。有时候我去听音乐会,乐手在台上调弦的时候,我听那个声音就开始感动了。学音乐真幸福,真的,你真命好,你说你老妈当初是怎么想到呢?”

我有些感慨。其实我妈也不过是工厂里的普通劳动者,我也不知道她当初怎么想到让我去学琴,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她年轻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音乐,但是没条件学。无论如何,我毕竟得到了她曾经梦想却得不到的东西。她当初的决定给了我一条道路,也最终给了我一个职业和一份工作,让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这成为了我逃离她的前提——至于学音乐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听着老王由衷的声音,觉得自己对艺术的态度有些愧对她的艳羡。

我们两个慢慢混熟了。老王是我从前并不熟悉的那种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很快离婚,之后离家出来闯荡,独自一人浪迹江湖多年,手眼乖觉,晓得人情世故。她很喜欢自己这个典型的男人名字,总是穿着深灰色的外套,背一个帆布背包,穿着运动鞋,走路的时候身体拔得直直的,步伐很大。她还有个有点儿奇怪的习惯,就是剪头发剪得特别勤,仿佛稍微长一点儿都受不了似的。我忍不住对她说:“其实长一点儿也没关系啊。”

“我跟你比不了。”她说。

“你也可以留长发。你看我,三年一剪,省得老去发廊,麻烦死了。”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你学校里的学生妹子,我混江湖的。”

“那跟头发有什么关系?”

“不着调的男人到处都有,学校里不管怎么说也还是比外面好多了,就算有什么人招惹你,只要你不搭理他,他也不会强迫你。在外面混可就不是这样了,你敢把谁撅回去,驳了人家面子,麻烦多得很。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显得太像个女人,不惹这个麻烦。”

我接不上话来,老王说的“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她又看了看我:“妹子,你就好好考学吧。真的,你那朋友,就是总来看你的那姑娘,她说得对,没有比学校更好的地方了。其实以前我也不知道念书这么苦,真是看你的样子才知道,但吃这苦值得。你到社会上混几天就知道了,念书的苦,再苦也值得。我真很羡慕你。”

我想起她每天早上起床时蹑手蹑脚的样子,生怕吵醒我,甚至端着泡好的面跑到走廊里去狼吞虎咽,之后轻轻地推开门把手臂探进来,拿上外衣和背包就走。

“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考。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我又不笨,总会考上。”我向她保证。

白天我跟老王见不到,她晚上下班后经常给我打个电话,我们一起出去找个小馆子搭伙吃晚饭,我也刚好出去转转,透透气。一个很冷的傍晚,我已经出了小旅馆,她临时打电话要我到她单位去找她,嘱咐我在办公室里稍微等她一会儿。我顺着她告诉我的方向一路走到一个仓库般的地方,敲开门,见到了从来没有见到的情景——无数大大小小的包裹从一进门的地方一直堆到最里面,又从地面上一直堆到天花板,所有的空间都被贴着白色单子的包裹占据,只在中间开出一条窄窄的路来。

我马上想起前几天老王教给我的一个新词——淘宝,也是那次她让我弄清楚了快递公司的来历和跟国家邮政之间的区别。她绘声绘色地形容了网上交易的火爆和带动的快递公司的好生意,但是我没有想到快递的包裹会有这么多。我沿着包裹中间窄窄的小路走到最里面,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里面有一群正在嬉闹的年轻人,打过招呼以后,我在角落里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等着老王。

时间过得很慢,我无聊地听着几个年轻人开着办公室男女最经典的玩笑,不时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期望老王快点儿回来。过了一会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快递小哥抱着一个很大的箱子有些费事地走了进来,连声抱怨:“这发货的人也真是,这么沉的箱子也不加固一下,多缠几圈胶带也行。这下好,掉下来,散了。我胶带没了,谁那儿还有给我用一下……”

他走到屋子中间的小片空地上,“咚”地把箱子放下,已经散开的箱子里有几件东西掉落了下来。旁边一个人看了一眼,立时嚷开了:“这是火腿吗?”

其他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把快递小哥晾在一边,七手八脚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里面都是很贵重的食品,一份一份,分得很均匀,用干净的食品袋包着,每样都是四份。几个年轻人一阵欢呼,每个人找了个袋子来,把快递箱彻底拆开来分配那些东西,就像瓜分地主的田产和妻妾那般欢天喜地。

快递小哥在一边儿傻了眼,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着急地嚷道:“喂、喂!你们不能这么干。”

“有什么不行的,给你。”一个人扔给快递小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两样东西,兴奋地说:“大不了报损呗,不超过额度就行了。这么好的东西,都挺贵呢,发货的肯定是个有钱的主儿。”

快递小哥想都没想地把东西扔还给他:“你自己留着吧。”

我看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就像在集市上采办年货一般。此时正临近春节,那一箱食物或许是南方的某个人寄到北方的年货,包裹得如此仔细,大约是给家人和老友的。寄东西的人一定是亲自买了来,一份一份分好、包好,仔细地码进箱子里,希望能让北方的亲友尝尝南方的味道。我不知道那几个年轻人有没有看出来这一点,不知道他们怎么忍心就这样给分掉。

我曾经很多次给小牧和杨简行寄出这样的包裹,里面是一些只有家乡才有的美味,甚至是只有我会做的泡菜和酱牛肉。我去选最好的山东白菜做泡菜,还搜遍整个市场去寻找如今已经难得一见的干辣椒秧和地瓜梗做酱牛肉。每次打包我都特别认真,怕碎裹一层,怕散裹一层,怕漏裹一层,最后还要垫上厚厚的纸巾、塞上掰开的泡沫。有了泡菜和酱牛肉,流落异乡的小牧和杨简行终于咽得下食堂里的饭菜,我对她们也少了些惦记。我不能想象如果我寄给她们的包裹就这样被人打开,起着哄把里面的东西分掉,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或者作何反应。事实上面对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心里虽然难过,但唯一的反应就是没反应。我知道我没资格出言阻止,也知道他们会嘲笑我的任何道理。当我不能再像小孩子打架那样解决问题以后,很多事情我其实已经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跟快递小哥并不认识,我们互相看着,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快递小哥站在我旁边几尺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大约他也知道自己无力阻拦,但他执拗地站着,不肯加入到那个快乐的场面里去。那几个人毫无察觉地在我和快递小哥的注视下,兴高采烈地吆五喝六,争着辨认每一样东西,每辨认出一样来,就爆发出一阵欢呼。

“咱们走吧。”一个声音在一边冷冷地响了起来,我跟快递小哥同时抬头,是老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她正沉着脸,什么也没说,拉起我就往外走,快递小哥也跟了上来。出了门,快递小哥跟我们道别,去发动自己的小半截货车,剩下老王拉着我,在刮着寒风的路上走得飞快。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得跟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恨恨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不食嗟来之食’能流传千古吗?”

“为什么?”

“就因为它不正常。”

我忍不住笑了:“你说得还真对。”

“我告诉你,‘人穷志短’才正常,他们就是这种人。白天还听他们嚷嚷投票,还民主,就这种刁民也配投票,跟贪官有什么区别……”

她忽然停了下来:“咱们这走到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笑道,“你一路把我拖过来的。”

“去那儿!”她抬手指了指前面,“咱们今天去吃烤鸭,我请客。”说完不由分说地继续拖着我朝前走,径直进了烤鸭店。烤鸭端上来,她大口地嚼着:“我今天就吃了早上那一盒泡面,顶了一天,饿死了都。”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锋利的饥饿感稍微退却了,她放慢了速度,边吃边对我说:“怎么样?今天把你吓了一跳吧?告诉你,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

“他们总这么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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