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十二)最后的焰火(1/2)
喝过腊八粥之后,整个城市都进入春节状态了。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虽然据老人们说还远没有冷到传说中的“鬼龇牙”,但人还是受不了的。我走出小区过了条马路的功夫,就冻得透透的,只好躲在公交站牌的后面避风,使劲地跺着脚。好在汽车很快就到了,我上了车,捡了个远离车门的座位坐下来,过了好久才像一条解冻的鲫鱼一样慢慢活了过来。
汽车向着中转站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行进,走得特别慢。这会儿我有些怀念在轨道上行驶的破罐头盒子电车的好处了,虽然它夏天走不快,可雪天也不会太慢。我把两只手缩进袖子里暖着,跟着汽车的走走停停晃着。新闻和网络上整天都在嚷嚷全球变暖,我却觉得冬天越来越冷得难捱。小时候冬天最流行的游戏是滑冰,我们这茬孩子大多数都会,只要跑到溜冰场上去,一定会疯到满头大汗,不知多少人弄丢过大衣和羽绒服。现在我长大了,结实了很多,却越来越受不了冬天的寒冷,一点溜冰滑雪的兴趣都没有,也不知道小时候哪来那么大的瘾。
汽车一直晃到我把早饭彻底消化完,才勉强到站。我踩着厚厚的雪到达中转站的时候,李烛照正在义工的帮助下给几只手术后的狗狗换药。
“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我问,“没生炉子吗?”
“刚才开了会儿窗换气,一下就冷了。一忙忘记添煤,大约炉火也不行了。”一个义工回答。
“我再去生起来。”我说着脱下大衣,到了厨房。
炉火果然已经熄了。灰烬刚刚被拨开的时候还带着燃烧般微微闪烁的赤红色,旋即在寒冷的空气里灰飞烟灭,只剩下苍白的灰烬。我把炉膛清空,到院子里撕了块儿油毡纸,放上刨花和细柴火,划了一根火柴便又把火生了起来。火苗渐渐大了,不断地向上蹿纵跳跃,我压上了细煤,没多久细煤熊熊地燃烧起来,大束的火苗烤得我额头发烫,我又压上了水煤,盖上炉圈。
搬进城里之后,我没有想到过这辈子还会跟煤打交道。快入冬的时候,我们买了几百斤煤,并且学着小时候看到的父母的样子,用破木头条钉了个很大的框子,和了很多煤砖码在一起。云戈劈好了细柴火堆在煤砖垛旁边,盖上油毡纸,之后我们又修葺了炉子和火墙,我教会了所有人生煤炉,整个中转站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义工们大多在城里长大,对于煤炉这东西很陌生。他们第一次见到我铲了一铁锨和得像泥一般的细煤扔进炉膛的时候,都吓了一大跳,过了一会儿,看到火焰发疯地从水煤底下蹿出来,又吃惊不已。只有理工男李烛照立刻反应过来:“这样会产生水煤气,火肯定更旺。聪明!”
铲出来的炉灰应该是直接扔掉的,我至今都记得炽热的炉灰被骤然扔到院子里的积雪上的样子,以及它们在酷寒的空气里剧烈散发出来的热气。可是,中转站没有那么阔绰,在寒冷的冬天里,每一点儿热量都不能浪费。我把炽热的炉灰倒进一个破搪瓷盆,戴着劳保手套端到了猫儿狗儿聚集的房间里,它们马上起身,小心翼翼地围了过来,凑近了,找了个合适的距离,围着搪瓷盆取暖。它们有的营养不良,有的甚至带伤,眼神却都那么纯洁无罪。我看得有些心酸,对这些多年来流浪在外的孩子们来说,这一点儿粗陋的温暖是多么值得贪恋。
我跟义工们一起给中转站的孩子们做了一顿午饭,看着它们吃得饱饱的。炉火慢慢旺盛起来,屋里的温度升高了很多,吃饱了的小家伙们开始抢占最暖和的地方,一溜各色的猫儿狗儿贴着火墙根儿,彼此头咬尾地连成一条线,看上去很好笑。其他的零零散散地躺在随意扔在砖头地面上的旧衣服和褥子上,有的伸懒腰、打滚,有的打起了呼噜。如此简单地,它们便觉得幸福了。
我跟义工们约好了未来几天的轮值时间便离开了,不久出了村子,上了回城的汽车。走到一半的时候,云戈打来电话,让我直接去医院找他。我挂上电话,心中隐约地有些担忧。早上出门的时候,云戈告诉我他要陪阿妈去医院体检,现在他打电话过来,应该不会没有原因。仔细回想一下,阿妈最近确实总是显得十分疲惫,再一想,也仅此而已,又略微放下心来,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下车走了没多久,远远看见了医院门诊部的高楼,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站在人行道上,迎着寒风,有些惆怅地张望着。那是我最终失去白子哥哥的地方,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走过。我迟疑了很久,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不知道云戈陪着阿妈来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我也没有觉得多么痛恨或是畏惧那个地方,只是隐隐地不想走过去,不想再跟那个地方有任何关系。
站了很久之后,我想起多年以前白子哥哥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出海的人,很多死在海里,害怕的人留在了陆地,最终便死在了陆地上,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仔细想一想,如今的年代,城里的人只怕最终都要死在医院里,太过敏感似乎也有些迂腐了。
“走吧走吧,赶快去看看阿妈。”我这么想,同时自嘲,“不就是在这里伤过心么,谁没伤过心,哪来那么多意义和象征,再不走冻也冻死了。”
找到云戈的时候,他的神色看上去很严肃,我紧张起来:“怎么样?检查了些什么?出结果了吗?”我忙不迭地问道。
阿妈还在检查室,云戈把我拉到一边,两只手紧紧捏着我的肩膀,很认真地看着我:“小狼,我必须告诉你实情,但你要保证,要像个大人一样对待,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崩溃。”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这一点现在不需要嘱咐我,你说吧。”
“诊断结果是肠癌,必须马上入院、马上手术。”
我看着云戈的眼睛,几秒钟之后,平静地问道:“确定吗?”
“确定。其实阿妈自己早就觉得不对劲,她早早就自己来过了。当时的诊断结果就是肠癌,可她硬是忍着没说,一直在等复查结果。”
按照里的经典情节,我现在应该是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痛哭着叫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不过,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相信的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冷静地看着云戈:“有多严重?医生怎么说?”
“医生要我们马上办理入院手续,他们很快会进行会诊,制定治疗计划。不过他们不认为我们需要特别悲观,说是发现得不算太晚,只要治疗得当,希望还是有的。”
我松了口气:“那马上照办。”
我们简单地分了工,云戈留下来办理各种手续,我回家收拾东西。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不过三四点钟,但天已经开始黑了。寒冷让我一下子彻底清醒,我急匆匆回了家,收拾好一应家什拿到了医院。一切安顿好,已经是晚上了。
我跟云戈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彼此对视着,这情景多么熟悉,熟悉到我有种近乎错乱的感觉。但我现在没有心情去联想什么,或是为了什么而难过。
“云戈,既然事情来了,那就一起面对吧。”我平静地对云戈说。
云戈点点头:“我已经通知了阿妈的两个儿子,他们几天以内都会回来。马上会诊,之后就知道该怎么治疗了。”他伸出手来按在我的肩头:“小狼,别灰心。”
我们回到家里,平静地度过了一个晚上,准备好了面对明天的生活。命运是不是公平之类的话题,对我来说已经过时了。从前我烦恼太多,是因为从小在作文课上受了老师的教唆,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先附会一番,然后死命地生拉硬拽,非要从中生发出某种意义或者象征来,似乎无论什么事情都必须告诉我们点儿什么道理或者说明点儿什么哲理。其实,事情只是事情,没事儿的时候什么也不需要想,有事儿的时候好好面对,仅此而已。
阿妈的两个儿子很快都回来了,各种进一步检查和医生会诊的结果也出来了,正如之前医生所说的那样,我们不需要特别悲观。
“你们发现得还不算太晚,这一点上算是运气好,大部分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妈的主治医生说道,“我不跟你们讲那么多医学名词了,简单点儿说,手术和化疗肯定是不可避免的。还有一步,要在肠道上做个造瘘口,接一根管子到体外,把排泄物引到容器里。你们不用太过焦虑,只要合理治疗,希望还是很大的,这个时候心态可一定要好……”
“还有别的方案吗?”阿妈问道。
“这是目前最好的方案了,也基本上是唯一的方案。”医生回答道,“您别太悲观了,治疗肯定会遭罪,但只要有希望,我们当医生的肯定会为您尽力争取的。”
医生的话和他干练果断的样子让我们都稍微地放下些心来,我甚至隐约地有些欢喜。生活总是大起大落,最快乐的时刻只有那么一瞬,之后一切急转直下,可快要跌到底的时候我居然又看到了希望。大约这世界终归还是对我慈悲相待,我这么想着,甚至有些心生感念。
可我还是想错了。
阿妈平静地听医生讲述了治疗方案之后,又平静地拒绝了。她告诉医生她选择姑息治疗,只要不遭太多罪就可以,至于生死,就由天命。
“我不在乎。”她最后这样说道。
医生一脸错愕,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圆珠笔和本夹子,说不出话来,我和云戈面面相觑,阿妈的两个儿子更是乱了阵脚。
病房里一阵寂静,别的病人和陪床的人也都静静地看向这边。过了一会儿,医生说道:“阿姨,我不敢跟您打什么包票,也不能说您的病是小菜一碟,但是完全没必要现在就放弃。好好治疗,就算不能彻底治好,也可以再享受几年生活,带癌生存也不是一定就没有生活质量,您看您还这么多孩子盼着……”
“不必了,谢谢医生。您就让我少遭点儿罪就行了,别的真的没关系。”阿妈微笑着,很温和地说,口气却很坚决。
医生无奈地看了看我们:“那……你们一家人再商量一下?”
我们只得点点头,医生叹息而不解地转身走了。
“阿妈。”我在拖了个凳子到床边,坐了下来,看着她,“您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吗?”
“小庭。”阿妈平缓地说,“我可不傻。等着复查结果的时候,我就自己偷偷翻过书了,还用你的电脑上网查过。阿妈不怎么会用电脑,花了不少时间才查明白,我也知道刚才医生说的意思。我不是吃不了化疗的苦头,也不是不想再活几年,可是你也听见医生说了,要在肠道上做一个造瘘口,接根管子出来,我之前看的书和电脑上也是这么说的。这个,我接受不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
阿妈看着我,良久,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一天到晚在身上带着个粪袋子。这么个活法儿,多活那几年,有什么意思。”
阿妈的眼神很柔和,脸上没有什么严厉的神色,可是我一瞬间地害怕起来。我茫然地看着她,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是不想说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说什么,只是那一瞬间,我从心里感觉到,阿妈的话令我完全无法反驳,那些所谓的应该说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
阿妈的两个儿子听到她这样说,彻底地慌了神,他们抢上来,抓着阿妈的手苦苦地哀求:“妈、妈!不能这样,真的不能。咱们家这日子才刚好起来,还盼着您健康长寿呢……”兄弟两个哭出了声,语无伦次,近乎绝望地看着阿妈。阿妈也看着他们,目光平缓,过了很久,决绝地说道:“这事儿我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已经拿定主意,你们就不要再劝我了。”
“妈!”两兄弟腿一软,同时跪了下来,“妈,儿子求您了!儿子求您了!”
我早已退让到一边,无力地靠着云戈,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兄弟俩苦苦哀求的声音充满了这个寂静的房间,阿妈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不说话,也不为所动。见阿妈不肯改变主意,弟弟转过身来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阿妈身边,使劲地把我往她面前推着,在我身后痛苦不堪地大声哭喊:“姐、姐!我妈最喜欢你,她一辈子都想要个女儿,她最喜欢你……你跟她说、你跟她说,你跟她说呀……”
阿妈神色如旧,我不敢看她,慌乱地躲避她的眼光,同时试图挣脱弟弟的双手。我诡异地没有感觉到哪怕一丁点儿的痛苦,也丝毫不想流泪——我只是畏惧,无与伦比地畏惧。我只想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逃离这个宿命般的现场。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着,突然之间,愤怒的喊声伴随着决堤般的泪水从阿妈的胸中喷涌而出,她狠狠地捶着床:“你们这两个畜生!我年纪轻轻守寡把你们养大,这辈子我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啊!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做回主吗?又是化疗、又是手术、又是吃药,动的力气都没有,整天拎着个粪袋子,人能这么活着吗?这么活着的能叫人吗?就为了你们有个妈,我就得这样活着?这也叫活着?”
兄弟两个被阿妈骂得彻底没话说,瘫软在地上,耸动着肩膀绝望地哭泣。直到最后,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声音,所有人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沉默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都处在僵持之中,没人能劝服倔强的阿妈。兄弟两个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妈的神色,可每次一开口,没说几句,立刻被阿妈的眼神吓得不敢再说下去,而我甚至连开口的胆量都没有。几天之后,医生们也终于妥协,开始制定姑息治疗方案。
入夜,我跟云戈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
“云戈,那一切就这样吗?”我不甘心地问。
“那要不然呢?”
“我们再去劝劝阿妈。”我小声地说,可是自己也毫无底气。
云戈靠着墙,仰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小狼,你也知道阿妈那样的人,还有白子哥哥那样的人,他们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也不会在乎别人是不是能明白为什么。对于他们那样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只是他们很温和,所以有时候别人感觉不到他们有多坚决。”
“那难道我们就这样认命吗?”
“认了吧。”云戈恍惚地说道。
之后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悬念。阿妈按照医生制定的方案接受了手术和其他一系列治疗,但只是大致控制病情,主要的目的还是阿妈说的那样,少遭罪,仅此而已。她平静地忍受一切,包括术后漫长的恢复期和药物反应。那是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可是我没听到过她的抱怨,也没有见到她皱过眉头,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女英雄般可歌可泣的坚毅无畏,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她越是这般地平静,我就越紧张,到最后连医生们都有些忍受不了了。
“我们都觉得压力很大。”在办公室,阿妈的主治医生简单地对我介绍了近期情况之后,又说道,“我当了好些年医生了,整天跟癌症病人打交道,见了多少歇斯底里的人。一听说是癌症之后,人的那种崩溃,还有发疯,一瞬间万念俱灰,有的直接就想自杀的。还有的不甘心,明明没有治好的可能了,也非要继续治下去,哪怕是把自己折磨得人样子都没了,或者到最后死得很痛苦、很难看,也不甘心。我真没见过你阿妈这样的,倒弄得我很紧张。”
我无奈地笑笑:“医生,谢谢你。阿妈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她现在非常想回家。”
“一期治疗结束后,病情基本得到控制的话就可以回家了。不过你们恐怕得在这里过除夕了。”医生抱歉地说道。他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四十来岁,一副中青年业务骨干的样子。
“我们会尽心的,你放心吧。”他送我出了门,又补充道。
“谢谢你。”我很真诚地说。对绝望里的人来说,医生就是救世主。我知道我不能指望他把阿妈的病治好,我更感激的是他的耐心与和善,这样的时候医生的一句安慰比什么都宝贵。我心中一动,忍不住揣度,自己当初若是继续学医、将来当医生的话,若干年后,见过了那么多歇斯底里的崩溃与绝望之后,不知道自己会锻炼出一颗绝对强大的心,可以安慰所有的人,还是最终被迫用麻木来应付一切。
我跟医生道了别,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小庭!”
那声音没有多大,有些犹豫,但很清楚,就在我背后不远的地方。
我转过身去——是邵兰亭。虽然隔了很多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样子完全没有什么改变,还是若干年前我在树荫下看到的那般。我一瞬间想起了球场上所有快乐的傍晚,还有实验室里那些互相推来搡去的可爱的小老鼠。那些记忆有些远了,却依然清晰,像被按住的弹簧,稍微一错神的功夫,手上力道轻了,它们就会一下子跳出来,散落满地。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或是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愣愣地看着,直到他走到我近前。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我反问道。
他有些好笑地说:“我是医生,这里是医院。”
我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中生出一片混乱。过了一会儿,我稳了稳心神,抬起头来把情况大致告诉了他。
“是这样啊。”他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看医生办公室,“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转身走过去敲了敲门,进了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
“我问清楚了。”他说,“你阿妈的主治医生是我师兄,他跟我说得很清楚,我也拜托他请他多多费心了。”
“谢谢你。”我小声地说,“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你的朋友了。”
“不算巧啊。”他说,“肠癌其实就是一种肿瘤,我就是研究肿瘤的,在这里碰到熟人不是很正常。”
“也是。”我点点头,又没话说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邵兰亭有些迟疑和小心翼翼地问道:“想不想到楼下去喝杯咖啡?咖啡的味道一般,不过很近,就在马路对面。”
我没敢看他,但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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