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十一）冬腊月（1/2）

眼下马上要入腊月，不太忙的人家，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准备过节了。

小时候听老人说，老早年间，东北的春节过得非常隆重。入了冬，大雪能把村子封住几个月，这里的人又没有外出经商的传统，于是整个冬天都用来过节。霜降下来之后，地里彻底没什么活儿，女人们开始花大把的时间准备过节期间的食品。条件好点儿的人家，房檐底下放着一溜缸，一缸饺子，一缸火烧，一缸卤肉，零下好几十度，冻得特瓷实，一直吃到快要出正月。正月后开化，再也冻不住什么东西，二月二之后，就要收起玩儿心，准备春耕了。

这些景象，我小时候还在临近的村子里见过，搬到城里就再没有了。城里人都要上班，临近年关事情还特别多，好不容易熬到放假，两眼发黑、携儿带女地回到乡下，还要花大把的时间来应付半个冬天都在为了春节养精蓄锐的老家亲戚，几天下来，筋疲力尽、叫苦不迭。老家人听了，便不高兴，抱怨进了城的人发达了就变得不懂事儿、没人情味儿了，报纸上就开始登出连篇累牍的文章来讨伐，说是现代人不重视传统。

其实这“不重视传统”的指控也未必不正确，只是城里有城里过日子的方式，没法再重视乡村的传统。老早年间，人的根脉都在乡野，就是宰相告老之后也要还乡归隐，城里人发了财，也多是到乡下置地、当地主。现在人都把根扎在了城里，过的是朝九晚五的日子，要的是带电梯的单元房，哪里还消受得起老早年间的闲在。

但是，阿妈、云戈和我，决定恢复一下那些正在像古代神话一般逝去的伟大传统，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好好地过个春节，什么正事都不做，所有理想暂时放一边，吃喝玩乐，走亲戚唠嗑，以此来表达一下对传统的敬意。我跟阿妈像中了彩票花钱解恨似的每天到超市去采购，回来了就支起锅，大块儿大块儿地卤着肉，一锅之后，又是一锅。房间里整日弥漫着各种香料、肉、豆干和鸡蛋的味道，水蒸气凝结在厨房的窗玻璃上，大颗的水珠不停地流下来。云戈弄了几根粗木头，死死地卡在每个窗户的外窗台上，然后在木头上钉满了大号钢钉。我跟阿妈把做好的食品放在布兜子里，系在钉子上，吊在外面。城里的温度比城外高一些，可也一样冻得结实。

从我上高中开始，冬天里这里的人就吃得到新鲜蔬菜了，从山东陆运过来，自然贵得离谱，种类也不多。现在虽然便宜了，但我们还是决定像老早年间那样，吃冬储菜。我们买了很多白菜、萝卜和土豆，堆在外阳台上，盖着毡子，勤快的阿妈还渍了一缸酸菜。我每日路过楼道的时候把盖着酸菜缸的被子和塑料布掀开一点儿，都感觉到缸里冒出来的发酵的味道更浓了一些，想想酸菜饺子的味道，便没出息地流出口水来。

连着忙活了十多天，窗台上的钉子上挂满了布口袋，看上去很有气势。晚上我们围着桌子，就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喝着阿妈熬的老式白菜汤。半干的冬储白菜有一种新鲜白菜没有的特殊味道，虽然好大一锅汤里连点油星儿都没有，味道却好得很。

未到腊八，我们的春节就正式开始了，只是这老旧的小区里空了一半房子，我们家楼上楼下没住多少人，有些冷清。

腊八的前两天，小牧打了电话过来。

“小庭，你在家吗？今天有事儿不？”

“没事儿。”

“出来喝杯咖啡怎么样？”

“肯定是有事儿要跟我说了。”

“聪明！”小牧赞叹。

“什么事儿？”我问。

“我男朋友回来了，也就几天就要走，见个面怎么样？老地方！”

“好！”

我答应着，马上穿上衣服出了门，很快到了我们约好的地方。走进去的时候小牧已经到了，身边坐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普通的身材、普通的样貌，眼神不急不躁很是踏实，让人有一种没法不信任的感觉。他正跟小牧紧紧地挨着，每人搂着一杯热茶，头碰头，亲热地说着什么。热情地打过招呼之后，落了座，我们三个却都没话说，互相看看，都指望别人先找出些话题来。尴尬了半分钟之后，又一起都笑了。

笑过之后气氛立刻变得轻松了。小牧的男友小名叫“乐天儿”，他笑着对我说道：“小牧每次给我写信都会提起你，我昨天才回来的，今天她就拉着我来见你了。看样子，你要是看不上我的话，这媳妇儿我八成娶不上了。”

我玩笑地说：“还真是这样，想娶小牧得先过我这一关，不然没门儿。”

“好！”他很干脆地说，同时把脸凑过来，“那你看我能过关不？”

“看你表现。”我慢条斯理地说。

“唉，你们两个正经点儿，我们要商量正事儿。”小牧急道。

我马上收敛起笑容，挺直了身体，想来大约是和小菘有关系，乐天儿也换上一副认真的样子来。

“小庭，我们想把小菘的事情正式告诉父母。”小牧说。

我看了看乐天儿：“你真的对那个孩子没意见吗？”

乐天儿点点头：“没意见。”

我正在想接下来要问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乐天儿又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儿看起来不太有说服力，我也说不出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理论，我就是觉得，孩子是必须有的，但是不是自己生的没那么重要。小牧既然都跟那孩子感情深了，何必非要硬掰开。再说，我们咨询过律师，收养一个也不耽误以后我们自己再生。”他的口气很真诚，说话也不做作，毫不回避地迎着我的目光。

“小庭，我们之间真的都说好了的。”小牧在一边说，“我找你来不是让你帮我说服乐天儿的，而是现在我们要把小菘的事情告诉父母，找你来帮忙，想想怎么跟父母说的。”

“谁的父母？”

“双方的父母，其实我爸妈以前就知道这事儿，他们不同意我就没再说，乐天儿的爸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我耸了耸肩膀：“这还能有什么‘怎么说’的，直说呗。”

“直说？”小牧跟乐天儿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是啊，要不你还能怎么说？能打个折扣说，还是能拐个弯儿说？就算打个折扣、拐个弯儿，只要说出来了，不是都跟直说一样吗？”

小牧和乐天儿愣愣地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着我：“你说的好像是对的……”

“是吧？”我说，“所以就直说吧，注意措辞和场合就行了。你们现在要想好的是爹妈一旦跟挨了蛰似的跳起来，大吼大叫坚决不同意，你们该怎么办。”

“那你说该怎么办？”

“爹妈的话嘛——要么听，要么不听。”

“跟没说一样。”

“那你说还有第三个选项吗？”

“……没了。”

“对吧？所以这事儿，就看你们俩有多坚决，首要因素不是爹妈。”

“好，那我们设计设计词，这两天就去跟爹妈说。”小牧说，接着又转头看着乐天儿，“你看，我就说我们小庭特别聪明吧？这么大的事儿，折腾我们一年多，被她几句废话就解决了。”

我咧嘴一笑，接着分析道：“我猜——纯属猜的啊，小牧的爸妈应该还行，毕竟是小牧姐姐的孩子，都是亲戚。以前可能还会怕小牧带个孩子不好嫁人，但乐天儿没意见，他们应该也就放心了。”

“那乐天儿那边儿呢？”

“第一个反应肯定是不同意，但乐天儿很坚决这事儿就好办。而且，关键是，孩子是收养的，不是他们家儿媳妇跟前男友或者前夫生的，感情上应该好接受一点儿。估计对峙一阵子，老二位就松口了。”

乐天儿想了想：“你说的还真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