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八）李烛照的中转站（1/2）

春节之后天气开始转暖。刚出正月，冰雪依然，寒风未退，阳光却无比慷慨地把热量布施到人间，空气湿润而舒服，也变得更加清澈透亮。所有的颜色都更加水润明媚，像一幅未干的水彩。对于生长在温热地方的人来说，这里现在的温度可能还是低得可怕，但生长在这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脱掉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轻便的春装。阳光打在皮肤上的热量足以抵消刀子般的寒冷，北方的人们已经能够感觉到春天的善意。

直到开学，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家，坐在白子哥哥的小地毯上，靠着床，或是随便想些什么，或是随便地什么也不想。每天我都告诉自己，今年一定要看到春天是怎么来的。

开学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兴高采烈的杨简行，她见到我，非常地开心，几乎是直直地朝着我扑了过来。

“嗨！小庭！春节过得怎么样？”

“挺好！”我说。

“玩儿的开心吗？”

“挺开心。”

“没出门转转吗？”

“没。”

“我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忙。”

“哈！”我笑上了，“你都不能多铺垫几句？这么快就图穷匕见了。什么事儿？”

“你今天下午或者明天有时间不？”

“干嘛？”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有些神秘地说。

“哪儿啊？”

“你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你都不告诉我去哪里，我才不跟你去呢，万一你把我卖了怎么办。”我嬉笑着说道。

“想得美！就你这八十来斤的分量，也就能念个书，还有什么用？谁肯买你？”

“你这个坏蛋。”我笑骂，“快说，到底去哪里，什么事儿。”

“鉴于你在上次救助杨小羊小朋友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素质……”她还是嘻嘻哈哈的。

我忍不住打断她：“杨小羊是谁？”

“就是上次我抱到你家里找你帮忙的狗狗啊！”

“啊！你给她起名字叫杨小羊？好吧……好名字……杨小羊小朋友怎么了？”

“她挺好。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杨简行终于严肃起来，“我一直在一个中转站做志愿者，马上到春天了，小动物的事儿特别多，我们不但缺钱，还特别缺人手，尤其是有点儿技术的。你要是能挤出时间的话能不能到中转站来帮帮我们？”

“中转站？”我问。

“是啊。在那儿干活的和捐款的都是志愿者，一般都是大学生，专门收留流浪的小动物，主要是小猫小狗，给它们治伤，找领养，就这类的。”

“你是说你在中转站当志愿者吗？”

“嗯，好几年了。”她收起了一贯的轻松风格，很认真地说，“小庭，我知道你不太出门，喜欢在家里窝着，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会来求你。你在医学院呆过，好歹比我们强，能干点儿什么，所有受伤的动物都送到医院我们实在是负担不起。”

“那好吧，我下午就没事儿，一会儿到食堂吃顿饱饭我就跟你去好了。”我说。

杨简行瞪大了眼睛：“你这就同意了？”

“那你觉得要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就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她说。

我给云戈和阿妈打了电话，告知他们我中午不回家。午饭过后，我跟着杨简行上了学校门口的公交车。

“要走一个多小时。”杨简行说。

“嗯，没事儿，我带书了。”

车上本来人就不多，走走停停，渐渐地人更少了。我看了一会儿书再抬起头来，已经到了城乡结合部，回头看看是成片的高楼，向前方看去只有大片的平地。最后车开到了终点，已经是在乡村的夯土路面上了。

“跟我走吧。”杨简行说，带着我走进车站不远处的一片破旧房屋里。

我完全想不到出城不远就有这么贫穷破旧的地方。这里完全谈不上绿化，土块垒起来的院墙脚下和墙头上有些稀疏的陈年枯草，当风抖着，想来纵然到了春夏时节，满眼之中大约也仅有这墙头墙角的些许绿色。砖土房子不知道经历过多长时间的风化，看上去疏松不堪，几欲倾颓。城里到处都在拆建，人们有花不完的时间、金钱和建设的热情，这里却像是被遗弃的旧堡垒。如果不是有些院子里近乎诡异地在一片土墙土屋的单调颜色里开着几盆早春的鲜艳花朵，我真的疑心这里压根已经没有活人居住。

“这什么地方啊？”我皱着眉头问，“看着跟《双旗镇刀客》或者《龙门客栈》里那些落魄地方似的。”

“这村原本特别穷，穷得就像别人说的‘一家一条裤子谁有事儿出门谁穿’，你真别以为这是开玩笑或者夸张呢，穷的真就有这么穷。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算是有了点儿钱了。”杨简行回答。

“有钱了也不把自己家拾掇拾掇吗？”

“有钱了都在城里安家，起码租房住，这么个破家还回来干什么，还拾掇什么。”

我一想也是。

杨简行继续说道：“不过倒是便宜我们了，很少一点儿钱就能租到房子，还带个很大的院子。村子里基本上没人，就剩几个老头老太太。我们养了一大群猫猫狗狗的，换了活蹦乱跳在这里正经过日子的人，肯定早就不干，把我们赶走了。”

我们往村子的深处走去，我莫名地有些紧张，好像真的被带到荒土地上的双旗镇或是龙门客栈的沙漠里去了。走着走着我闻到一股味道，马上判断出那是生物体以及裸露的伤口、药物和消毒制剂混合的气味儿。

“到了是吧？”我问。

“就这里。”杨简行推开一扇门，带着我进了院落，几个和我们年龄差不多的人马上迎了上来。他们见了我很高兴，没什么生疏感，也几乎不需要熟悉起来的过程。我们彼此自我介绍了一下，打过了招呼，就算是熟人了。

院子很大，原本低矮的土墙被加高过，很多猫和狗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溜达或卧着，大约五六十只。杨简行带着我进了砖土盖的破房子，水泥地面上铺着各种旧衣服和旧被褥，躺着若干只猫狗。屋子很安静，那些小动物看到陌生人，却几乎没什么反应。

“这都是老弱病残，还有手术后恢复期的。”杨简行指着别房间，“那一间是手术室和换药室，厨房在后院。后院里还有块儿菜地，天暖和了种点儿好长的东西，也能给孩子们吃。”

我有些心酸，为了这里原来住着的人，也为了现在住在这里的小生灵们。一直以为小时候住的马厩就是破房子，却真的不知道身边这么近的地方就有更破的房子。

“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地方。”我自言自语。

“大小姐，打我认识你，你就这样。一天到晚心事重重，说话老是心不在焉，再高兴顶多咧咧嘴，看见陌生人就当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被世间多少人伤害过似的。但我跟你打赌，天下比你倒霉的多了去了。”杨简行在一边说。

“你要我干什么？”我马上打起精神来问。

“你等着，我给你找管事的人来。”杨简行说着顺着后门走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跟着她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干活的时候才穿的深蓝色布衣服，戴着眼镜，眉清目秀的样子。他大方地伸出手来跟我握了一下，说道：“你好，我叫李烛照。”

“我叫李过庭。”

我自此认识了这位负责人，年轻的理工科研究生，在一所很著名的大学里学习一种我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专业——材料科学。他话不多，表情和语气也不像杨简行那般夸张，而是稳稳当当地，措辞清晰而明确。他剪着短发，细长的丹凤眼，身段文弱，虽是理工男却充满了文艺气息，温文尔雅却也偶尔地流露出桀骜来。他用女人身上都少见的温柔和耐心逐个地照顾那些受伤的动物，温纯善良的样子时常让我想起白子哥哥，可李烛照身上却又多了一种掩藏起来的血性与决心，像是一个柔软的垫子底下藏了一枚钉子。他本是一个标准的三好学生，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却在建设中转站的过程里，活生生地学会了消毒、麻醉、手术，甚至是给怀孕的动物接生。

“你能帮我给动物做手术吗？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他问道。

我心中充满了敬意，马上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不过你得先给我一些时间熟练起来，我以前没有独立做过手术，对小动物也不了解。”

“那你以前做过什么？”杨简行在一边问。

我犹豫了一下，迟疑地说：“在实验室里缝小老鼠。”

“缝小老鼠？”他们俩同时问。

“是啊，实验后解剖完的小老鼠，送去处理之前，我给缝上。”

“哦？”李烛照说，“现在的医学院会这样尊敬地对待实验动物吗？”

我看着他的样子，不忍心说“你想多了”，略一迟疑后，点了点头。事实上医学院的多数准科学家们对人类的进化优势深信不疑，在他们看来，为他们的研究献身是那些动物的宿命，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尊敬的地方；即便是对解剖的人体标本，尊敬也只是理论上的。我读书的时候没听说过学校里发生过什么极端事件，但在报纸上见过某处医学院将试验后的人体组织扔在生活垃圾堆里的报道。这些事情让我无法不用越来越悲观的态度去理解人，也无法消除心里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多的不信任，但也因此越发珍惜身边仅有的几个可以信任的人。

那之后，这个出身理工的负责人开始教导我这个医学院里混过五年的人，认真仔细地教给我基本的手术流程与规范，之后他把一些死去的小动物交给我，让我在埋葬它们之前把它们的伤口缝合起来。这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也是我必须经历的练习。

我无法忍受，特别是面对浑身白色被毛的小狗，它们身上的血迹和紧紧抿着的小嘴巴让我无法不想起泡泡。我知道一刀划下去，不会有血涌出来，但想象一下肌肉利落的断面和毫无反应的身体，反而更加害怕。直到一个多月后，我紧紧捏着手术刀柄，却还是一阵阵眩晕，下不了手。

“嘿！你还害怕？”杨简行在一边看得着急。

“没什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血了。”

李烛照有些好奇地说：“你怎么从医学院毕业的啊？学医的人还害怕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