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七)初春的洋葱(1/2)
初一一早,雪过天晴。连着两天我爸妈难得地呆在家里,电视里不断地滚动重播着除夕夜的春晚节目,开得很大的声音充斥着整座房子,我妈在厨房里做饭,我爸收拾屋子。高纬度地区的冬季阳光从前方低低地照射进来,明晃晃地从窗户一直照射到房门口。通常我喜欢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但现在我把窗帘彻底地拉开,深白色的阳光横冲直撞地夺窗而入,冲击到四壁之上,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明白。
我有些不适应如此明亮的房间,站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有某种**与暴露的感觉。我并不需要永远躲在阴影里,在白子哥哥家的时候也时常爬到窗台上晒太阳,隔着光明与阴影交割的界限跟白子哥哥谈话,可我还是喜欢有大片昏暗区域的房间。呆在阳光明媚的地方,一步就可迈入阴影,这让我有某种奇怪的安全感,似乎随时都可以隐匿起来。
现在我站在一室明光里,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勉强地打点起精神,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去看那本枯燥的辞典。我自小没有尝试过管住自己,学业与处事全凭喜恶,现在我必须把这一点改正过来。
我爸一直在外面擦地,拖布不停地撞在房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把我的房门打开,径直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又转身出去重新拿起拖把,在门口说了一声:“换换气。”
风立刻带着融雪的沁凉味道从窗口涌入,隐约地呼啸着从房门口冲到前厅。电视机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我妈在厨房里切菜,我爸在洗手间里用很大的水冲洗拖布,这些声音像一根根的铁丝那般杂乱僵硬,也分外清楚。
开着的门令我有些慌乱,虽然一道门什么也挡不住,可打开的话,还是让我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的桌子临窗,坐在桌边,正背对着房门,仿佛在任何一个我不经意的时刻,都会有一双眼睛无声地出现在门口,在我身后盯着我。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窗帘严丝合缝地拉上了,昏暗与阴影让我感觉到了某种放松。接着我又拿着书跑到门旁边的墙角,躲在里面,终于放下心来,又可以看得进去书了。
“看来真的不是下个决心那么简单的。”我自嘲地想,“慢慢来吧。”
我安安静静地看了两天典故辞典。我爸我妈也没有为难我,非要我去帮他们做什么。大约他们也知道我总是尽量躲着他们,或者他们不停做家务原本也就是为了掩饰彼此无话可说的尴尬,根本不在意我帮不帮忙。
初三早上,云戈的父母回了老家,下午,阿妈的两个儿子也离开,晚上我跟云戈都回到了出租屋里。
春节像午睡时候的一个短促而紧凑的梦一般过去了,一切恢复如初。外面不时还有鞭炮的声音,但对我来说春节已经过去了。阿妈隔了好几年第一次有两个儿子在身边过节,虽然现在两个小伙子又都离开,但她明显念叨得少了,人也变得更快乐。云戈依旧每晚去酒吧,后半夜才回来。我花大量的时间和备课,慢慢知道了“教学相长”说得是有道理的。生活有一种让我感到心安的平静。
刚刚过了正月十五,我跟云戈去了电脑城,一起买回了我们家里的第一台电脑。之前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我已经学会了打字,但对这种新的文字记录方式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好感,在家的时候仍然像老一辈的学者和老师那样手写笔记和教案,可云戈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不会用电脑的人是文盲了。”他对我说。
我时常听到人们说起这类的话,比如二十一世纪不会电脑的人是文盲,或者二十一世纪不会外语的人是文盲。我本能地对这类看法抱有怀疑,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但云戈要买一台电脑的理由跟文盲无关,他一边组装电脑一边说:“其实文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以后肯定要写很多字,很多很多字,都这样用手写,会累死的。”
“我干嘛要写那么多字?文章又不用每天写。”
“你以后不想写吗?”云戈问。
我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写?”
云戈自己也对这个想法有些不解:“我说不上来,没有理由,就记得初中史老师教你写文章的时候你特别喜欢,所以总觉得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就像你到现在都觉得我是画画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将来可能去做任何事情,但写应该是最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啊!”
“我现在对没什么兴趣了。”
“为什么?”
“上大学的时候我一度对贫穷问题感兴趣。当时读过些当代,有很多农村题材的作者特别喜欢描写贫穷,花费好多笔墨,写得津津乐道,有时候甚至满口炫耀。刚开始很感动,最后发现很多作家其实并不关心贫穷的本质,只是想用贫穷来反衬主人公个人奋斗的伟大,顿时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看来这个问题是回答不了的,我就去看了些研究著作,有很多著名学者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很深入的那种。”
“然后呢?”
“一开始完全看不懂,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看,慢慢能看懂一些了,对就再也没有兴趣了。跟真正的学术相比,还是浅薄得多。”
“所以你决定当学者了?”
“嗯。”
“先别想那么绝对,其实很多问题学术也说不清楚,到时候你说不定又去投奔艺术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曾经一度我的确对写很有兴趣,但当我拿着自己的第一篇作品跟我妈炫耀的时候,她却充满挖苦地说道“搞的都是些特别能撒谎的人”。或许她只是随意一句,我却莫名地有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之后便放弃了对写作的爱好。我总是隐约地觉得,就算我的能拿到诺奖,当我向她炫耀的时候,她也不会称赞我写得好,只会不无讽刺地说一句“你可真会编”。纵然举世为我欢呼,她也可以用一句话粉碎我所有的骄傲。云戈曾经几次问过我为什么不再写了,我从来没有告诉他这些。我模糊地觉得他不会明白。
云戈没有注意到什么,他的注意力都在手头的活上。他随意地说着话,熟练地把电脑组装好,开机后花了些时间调试,然后说道:“好了,可以用了。你先适应一下这个键盘,明天我去申请一个账号,就可以拨号上网了。”
我对上网没什么兴趣,但几天之后打字就已经飞快。云戈猜测这跟我受过一些演奏训练有关系,我却在想些别的事情。我没有跟云戈说,但隐约地感觉到,在未来,“高产”的概念可能会不一样,因为打字比写字实在是快了太多。或许对未来的学者来说,三、四十岁便著作等身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不知道打字那么快,还有没有时间思考了。
我们把电脑放在了前厅的角落里,挪了挪餐桌,勉强挤出了一点儿地方。为了深夜听音乐的时候不打扰阿妈,云戈用密封条把她的门处理了一番。
每天夜里云戈回来的时候,我都在电脑上工作,记笔记、写文章,或是备课、听音乐。很快我的课备到了十九世纪的欧洲,那个浪漫的年代。虽然时局动荡、人心不宁,世上却仍然有些美好的东西安抚过那些潦倒的灵魂。艺术的历程是历史最美好的侧面,沿着音乐前行,从崇高的圣咏走到狷介的狂想曲,不用去回想那个历程实际上充满了多少伤痛和无奈,也不用去回想创造了这些伟大艺术的人,也曾经多么无助地困于自己的柔弱和痛苦。
正月里的最后一天下起了大雪。深夜,云戈回来得比平时晚了很多。他走进门来,累得甚至不想弯腰,用手扶着墙把鞋子踢开,问道:“在备课吗?”
“嗯,马上要到门德尔松了。”
“那你是不是要给学生听那首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
“当然。你想不想现在听听?”
“好啊。不过你能不能先给我泡壶热茶?”
“好。”我心不在焉地一边答应一边放上了音乐,认真地听着。深情的弦乐就像一条在密草丛中起伏的河流,发出奔腾而温柔的声音。
“云戈,你说人类最终是不是一定会灭亡?”我喃喃地问道。
“应该是吧,既然有开始,就会有结束。”
“多美的音乐!等到人类灭亡之后,它会消失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再也不会有人听到它,再也不会有人为它发出赞叹,再也不会有人为它心碎。那会是多么地遗憾!”
屋子里很安静,唯有清晰的音乐声安然地穿行着。我很久没有听见云戈的回答。回头看了一眼,他还是站在门口,肩上的背包没有卸下来,连大衣的扣子都没有解开,右手抓在背包的肩带上,静静地看着我。
“干嘛?”我立刻警惕起来,问道。
他看了我很久,终于慢慢地笑起来:“你就别抒情了,快去给我泡壶茶。今天外面下雪了,好大,没有车到开发区,我往回走了一个小时才拦到车,都要冻死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