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家庭生活 （二）新的生活（二）（1/2）

我振作了起来，开始努力建设一种新的生活样式，用来应对失去了白子哥哥的日子，最好的方法大约就是好好学习了。

我认识室友杨简行已经很长时间，但是直到我认真地开始面对研究生的生活才真的跟她熟悉起来。研究生宿舍很小，两人一间，跟旁边的研究生教室一样，水门汀地面，木头门窗，白色墙壁与淡果绿色墙衣，像邵兰亭的实验室那般老旧但是清洁、安静。

我搬进宿舍的那天，杨简行已经在这里安顿好并住了些时日。她在窗口看到我和云戈拖着一堆行李走近，立刻跑到楼下帮我们把东西抗了上来。云戈对她道了谢便转身离开了，我感谢了她的好意，打开捆扎的行李，先把白子哥哥送给我的眯眼熊放到了床头。

“你还行，没那么多东西，你都没看见我搬进来那天什么样儿，光那些书和谱子就装满了两个大行李箱，都沉死了。”她一边帮我收拾一边说。

“我考研的时候才改行的，肯定不会像你那样攒了那么多家当。我就考研时看的那几本和刚入校导师让我看的那几本。”我一边回答一边动手把书放在桌子上，不过二三十本。

“也是，我本科都攒了五年了。”

“作曲本科是五年是吧？”

“嗯，比别的专业多一年。”她帮我把衣服抖开一件一件往柜子里挂好，又问：“我给你留了一大半衣柜，你怎么就这几件衣服啊？”

我刚要回答，她又问：“还有你的衣服怎么都是牛仔裤和白衬衫啊？”

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你还不知道食堂在哪里吧？一会儿我领你去，就楼下。咱们这食堂在大学里还算不错的，好多附近的人都过来蹭饭呢……”

她很利索地帮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事实上因为她手脚特别麻利，所有的工作她做了一大半，我反而没干多少。我后来对她的印象一直符合最初和她打交道的时候她留给我的感觉：热情、纯粹、利落。她喜欢交流，并时刻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不管是她问为什么我的衣服这么少，还是为什么我的衣服都是牛仔裤和白衬衫，其实都不是真的在问什么，只是习惯性地把手头正在做的事情念叨一遍而已，并不需要我真的回答，她并不像不少女孩子那样真的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

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最大原因是无聊。就像很多人一个喜欢看的频道也挑不出来，却又只能看电视一样，很多时候我一本喜欢看的书也没有，却又只能。我没有什么爱好，除了或者拿着书发呆以外，不知道还能怎么打发时间。杨简行和我不同，她很喜欢自己的专业，成绩也一直非常好，但她不是书呆子，她有十分丰富充沛的社交生活，每到傍晚的电话多是约她去参加某个聚会或酒局。很多次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跟我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来，一边继续说话一边去拿手机，在一句话的某个逗号或者句号处停顿一下，伸出手来对我做个手势，然后果断按下接听键，第一声“喂”就全然换了口气。她的动作利落、顺畅，毫无迟疑，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头。

有时候她接过电话之后会问我想不想跟她一起出去玩儿。

“聚会挺好玩儿的，那么多人，怎么都能有一个跟你谈得来的。跟我一起去吧。”她殷切地说。

“不去。”我回答。

“那你这大晚上的想干嘛？”

“呆在寝室。”

“你这看的什么？这么老厚。我看你都看了好几天了。”

“《唐会要》。”

“《唐会要》是什么？”

“一本古代的书，里面有些内容跟音乐有关系。”

“古文的啊？那你能看懂吗？”

“看不太懂。”

“有趣吗？”

“烦死了。”

“那你干嘛还要看？”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手头的书里就这一本没看过，懒得去书店买新书，也懒得去图书馆。最近这几天我都只能翻这一本书。”

她忽然大笑起来：“哈，我明白那感觉了。我以前在家的时候总在马桶对面放本书，老早就看完了可就是想不起来换，每次坐在马桶上拿起来都烦得不得了，可也就只能继续翻这一本，然后心里发誓一定要换，可是过后肯定忘。那本书一直在那儿，都翻了多少回了……”

我想了想，这么形容还真是贴切。

“你就宁可死呆在这儿，看一本又无聊又看不懂的书，也不去参加聚会吗？”她又问。

“嗯，不去。”我回答。

“为什么啊？”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一间屋子里超过三个人我就不想呆那了。”

她显然认为这只是个托词。“拿你没办法。”她一边涂着口红一边说，“不去就不去吧，你看你那一柜子牛仔裤和白衬衫……估计你也真不喜欢聚会，否则哪来的一柜子牛仔裤和白衬衫……”

她把口红收起来，拿过她的小坤包，道了声“晚安”便走了。

我安静下来，继续对着书发呆。我上中学的时候古得还不错，现在也并不讨厌手中的这本书，只是无法集中起精神来。我不停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转，又坐下，或是起身磨磨蹭蹭地倒一杯水，又磨磨蹭蹭地走回来，或是转过脸去呆呆地看着窗口掀动的树叶。屋子里很安静，偶尔会听到楼上的人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看着四周，一切都那么陌生，床、桌子、书、手里的笔以及床单上的格子，所有我平日里看惯了的东西，在这一片安静里显得十分遥远，仿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一般。我强迫自己辨认那些东西，强迫自己回想起些什么，却无论怎样都觉得似是而非。

我有些寥落，觉得这样的时候似乎应该思念些什么人。我从没有过想念爸爸妈妈的感觉，也没兴趣去想家族里的其他什么人，我的哥哥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小牧也不可能总在我身边，而云戈——顺着楼门口的小路可以看出去很远，甚至看得到横着的那条宽阔的大马路，穿过这条大马路，很快就会到他的新家。他给我的手机在我的口袋里装了很长时间了，我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只是接到过他打来的电话，简单问候之后便挂断。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想要打个电话给他，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杨简行回来，我也没有翻一页书。

安静的走廊里传来高跟鞋的“笃、笃”的声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是杨简行，她已经推门走进来了。她一边迈着步子，一边抬手大老远地把手里的包扔到床上，坐下来脱下高高的高跟鞋，一边揉着脚一边说：“你今天没去真是太可惜了，我们后来跳上舞了，玩儿得可开心了。”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问。从我眼前飞过去落在枕头上的小坤包和杨简行的说话声让我瞬间从刚才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再看身边的东西，又无比地熟悉。

“这才刚九点多，聚会不都要后半夜吗？”我又问。

“我们就吃顿饭、喝杯啤酒，加上闲聊，偶尔跳舞，干嘛那么晚。大家都那么多事儿。”

她说着折起一张化妆棉，对着镜子利索地卸了妆，然后拿着洗漱的东西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像风一般地走了回来，一进门就说：“我还一堆作业没做呢，估计今天晚上得熬夜了。你打算几点睡？会影响你不？”

“放心，不会。”我说。反正没她打扰，我也一样睡不着。

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涂了化妆水和晚霜在脸上，很利索的几下子，褪去了刚刚的红粉铅华，露出白皙清秀的脸蛋。接着她开始清理桌面，准备晚上写作业需要的东西，一边低头在抽屉里翻找，一边问我：“你的成就怎么样？我真是挺佩服你们这帮搞学问的，看的书比我枕头都厚，那么多字活生生地挤在一起，你就真不怕啊？！”

“你不用佩服我，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我说。

“为什么？”她拿出了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划了几道试了试。

是啊，为什么？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告诉她我在想我的哥哥们，想要告诉她这样的时候我本来应该是坐在白子哥哥的小地毯上。又一转念，她并不知道我有哥哥，也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实际上没有呆在自己的家里，而是跟自己的哥哥们在一起。我不想回自己的家，我对父母感到很生疏，我从小就没有喜欢过他们，他们看起来也不太喜欢我。我只喜欢我的哥哥们，只想和他们在一起……

我一瞬间想到了这一切，心中纷乱如麻，却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告诉杨简行。这些话在我唇边转了转，又咽了回去，就像一阵风带起的一把细沙，风过后，瞬间直直地沉落了下去。

杨简行没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突然说了句：“糟了，没有五线谱纸了。昨天就说要买新的怎么忘得死死的……”

我拿出几张新的谱纸递过去：“给你。”

她接了过去：“太感谢了，明天还你。”

“几张谱纸还什么，虚头巴脑的。”我取笑她，接着又递给她单独的几张谱纸，“这个给你，你留着以后写很重要的东西吧。”

我递过去的是白子哥哥给我画的谱纸，深群青色的墨水，漂亮的手绘谱号，他分几次给我画了厚厚一摞。我舍不得用来做作业，写上一串乱七八糟的和弦连接又涂抹得脏兮兮的然后扔掉，所以认真地留了起来，跟别的普通的谱纸放在一起。我不知道留着这些手绘谱纸能做什么，我不是学作曲的，写不出漂亮的音乐来誊在这些谱纸上，我只想好好保存白子哥哥给我的最后的礼物。我知道我对面的杨简行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或许有一天，她可以写出一首漂亮的艺术歌曲来，配得上这些漂亮的谱纸。

杨简行接过手绘谱纸，只看了一眼便惊喜地叫起来：“好漂亮的谱纸，哪儿买的？”

“我哥哥给我画的。”

“画的？手画？用笔？”

“对啊！”

“你哥哥干嘛的？怎么画这么漂亮？”

“画画的。”

“怪不得呢。”她顿了一顿，凑近了一点儿，嘻嘻哈哈地问道：“你哥哥帅不？”

“干嘛？有什么企图？”我揶揄地问。

“不干嘛，好奇一下嘛。看这谱号画得多漂亮……”

“我哥哥很帅。”我说道。

“哇！那是不是从小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她还是使劲地够着跟我说话。

“当然，很多。”我特意在语气里加了点儿得意。

“有人追他吗？”

“当然了。”

“那都怎么追的？”

“嗯，就是那些惯用的老套路呗。”我说，“比如找机会跟他说些没头脑的话，放学的时候宁可绕路也要跟他一起回家，生日的时候送他很精心的礼物，或者不管他想不想要都非要送他一张自己的照片，或者假装哪道题不会做，凑过来死磨着他给讲，然后借口他讲得好非要送他一盒点心或者带锁的日记本什么的……”

杨简行边听边大声笑起来：“果然是老套路，想当初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当时以为自己可有创意啦……”

我也跟着笑，心底冷得像一片湖水。白子哥哥没有恋爱过，我也只是看同学们的样子、听他们的议论，知道年轻人恋爱的老套路，可我多么希望白子哥哥曾经真切地经历过这些。我多么希望他只是个普通人，像所有普通的中学生那样青涩地爱过或被爱过，有最寻常的人生，过最平凡的日子，经历所有琐碎的快乐与烦恼，然后在多年以后变成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又若干年后，变成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心中的湖水早已结了冰，他也早已静静地沉入湖底。

杨简行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兀自带着想象与陶醉：“哇！画家……我从小就觉得画家跟音乐家特别般配……”

“行了你，别花痴了，实在不行到旁边美院去踅么一个来。现在就好好做作业，我也得了。”我笑着对杨简行说了一句，强迫自己振作了一下，重新把目光对准手中的书。

杨简行很快进入了状态，我也静下心来，盯着手里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向后翻，目光从那些文字上一一扫过，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要查字典。初中的时候白子哥哥和云戈送给我的那本古文字典依然在案头，搁置了些年，我原本都已经忘记它了。刚开始考研复习的时候，史书上那些中华上古乐器的名字让我完全傻了眼，呆了好一阵子之后，在白子哥哥的提醒下想到查字典，这才翻出了这本多年没有碰过的厚书。

这老字典散发着陈年旧事的潮湿味道，还夹着我初中那会儿查阅生字而留下的手绘书签。我没有动那些被压得无比平整的书签，仍然把它们留在当年的位置，只是也会忍不住看看自己那时候都查过些什么字。

“小时候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识，还要查字典。”我暗自好笑。

临时休息的杨简行看了我半天：“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回到小学一年级了？不认识的字查字典，然后用铅笔把拼音写在那个字的上头，还要记在单独的小本子上。”

我一边转着手里的笔一边笑笑：“那是别人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可没这么用功过，那会儿除了玩儿什么也不知道惦记。”

“你小时候挺贪玩儿的吗？”

“是啊，很贪玩儿，而且没人能管住我。这本书是导师嘱咐我看的，信不信由你，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认真听老师的话。”

说完了这话，我自己忽然也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变得听话了。杨简行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没什么征兆地转移了话题：“小庭，我打算毕业了以后考博士。”

“那就考呗。”我很自然地说。

“……你这回答可出人意料。”

“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你就这风格。我就是告诉你我要去非洲探险，或者去月亮上溜达一圈，你也顶多就一句‘那就去呗’。”她笑着说。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笑了：“那好吧，好好努力，祝你成功。”

“行了，别找补了，虚伪的家伙。”她笑骂了一句。

我们说笑够了，又开始。

我随口说了句“那就考呗”，因为我以为杨简行也就是随口说一句而已，可后来我发现，她是当真的。几天之后，她剪了个小子般的短头发，买了几件很宽松的衣服，收起了她的漂亮的小高跟鞋，换上了运动鞋。她外出明显减少了很多，也几乎不再参加什么娱乐和聚会，每天除了上课之外几乎都在寝室里学习。我每每发呆，都会看到她在我对面，永远是那同一个伏案苦读的姿势。我想起高中时候的同桌来，心生惭愧，也开始慢慢地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书上。

白子哥哥离开我很长时间了，那之后，初秋到了深秋，深秋到了初冬，秋叶枯坠，冬雨成冻，正如去年、前年和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没有沉沦或颓废，只是觉得平静的生活里有一个缝隙，每当我在长久的平静之后放下手中的书，就会忍不住想起白子哥哥，只是想起，并没有觉得难过。读书的日子其实很是充实快乐，何况我身边还有一个一起用功的伙伴。我只是隐约地有些惆怅，仿佛贴身穿着一件温暖柔软的衣服，却有一处微微的潮湿，永远焐不干。

我没什么远大理想，也没盘算过毕业以后要做什么，偶尔我妈问我“音乐学有什么用”的时候，我也回答不上来。和写作可以让我暂时忘掉什么，或者暂时不想起什么，倘若学术一定要有现实的好处的话，我真的想不到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好处比这一点更现实。

我慢慢也开始习惯认真读书，尽管更多地只是想用来逃避些什么。充实的学习生活让我暂时忘记了很多烦恼，足够的忙碌让我没时间想太多跟手头无关的事情。只是每到半睡半醒的时候，我的意志力会变得薄弱，生命里一切失落与痛楚都要清晰地重演一遍，我朦胧的意识里充满了疯狂的爱与仇恨，心脏的肌肉跳得疼痛不堪。可是在忙碌的白天里，我足够冷静。

一个平常的傍晚，我的手机响了，打过来的是小牧，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我在电话里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她的声音：“你在宿舍吗？我马上过去，你等着我。”

还没等我说“我在宿舍”她就挂断了电话，我莫名其妙。她一向稳稳当当，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