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十五)繁花盛开的初秋(1/2)
回到城里,车行驶在繁忙的马路上,我看着窗外,恍然地有些陌生感,想到几天之后就要去新学校报到,又有些微微的兴奋。到家的晚上,晴了整个夏天的城市突然下起雨来,温度转瞬就凉了下来。雨不大,甚至有些断断续续,却不肯止歇,仿佛要把之前的雨都补回来似的。
我们没有再出门,而是准备我住校和新的学习生活需要的东西。我收拾起考研的时候做好的笔记和书,云戈把准备好的被褥打了包,白子哥哥甚至给我画了一摞五线谱纸。
“哥,你知道这东西在学校门口的乐器商店里就有卖的,两三块一本。”
我在一边整理从门口的花店顺手买回来的百合,用一把很大的花剪在那些坚硬的枝条上剪出倾斜的断面,小心地调整花朵的角度,然后把乡下带来的紫色和蓝色的野花装饰在百合的周围。我听了白子哥哥的办法,在养花的水里放了一点点的糖和盐,隔了这几日,那些饱满的花朵依然俏丽挺拔。
“我知道,但是画得更漂亮。”白子哥哥指给我看,“你不觉得手绘的谱号比印的好看么?还有,你仔细看——我用了深群青色的墨水,你要是喜欢我还可以给你画上几朵小花。”
“手绘的当然好看,颜色也比印的黑色漂亮,可是这样手画多累啊。真上起课来五线谱纸用得特别快,一次作业就要好几张,你这样画不是要累死了。”
“没关系。”他耸了耸肩膀,“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你就让他画吧。”云戈拍了拍我的肩膀,“换了别人他还没这个耐心呢。”
“还好鼓手用不着五线谱纸,不然我真的要累死了。”白子哥哥笑着对云戈说。
“鼓也是用五线谱记谱的啊……”
“是啊,可是鼓手不用做和声题啊!要这么漂的五线谱纸做什么?随便买便宜的就行了。”我坏笑着说了一句。
云戈委屈地说道:“我怎么感觉鼓手永远低人一等呢?好像在学音乐的人眼里总也算不上学音乐的……连高档谱纸都没资格用一用……”
我们笑够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要是我报到和你们搬家的时候还不停,可真闹心了。”
“别想那么多。”白子哥哥安慰我说,“下雨是下雨,报到是报到,搬家是搬家,它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想了想他的话,点了点头。
雨一直下,白子哥哥慢慢地开始招架不住雨天的低气压。他有些无力地靠在桌前,微微地皱着眉头,继续画谱纸。有时候他把手里的笔放下,把右手攥成空拳,轻轻地敲击自己的左前胸。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耳边仿佛听到他的胸膛里传出的空洞沉闷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做了几次深呼吸,一回头看到了我。
他马上放下右手,舒展了眉头,站起身走过来,若无其事地说:“雨总也不停,画谱纸的时候可以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要不然该心烦了。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他在掩饰,他从来不会心烦,我在做什么,也不需要问,不过是我在他身边这二十几年来一直都在做的事情。接连的低气压天气会影响到白子哥哥敏感的心脏,让他饱受低血压的折磨,可坐在桌前画谱纸固然很累,躺下来休息却会让他的血压更低,更加地不舒服。每到这种时候,他只能勉强地坐在桌前做些什么事情,让自己暂时忘记**上的不适,直到熬过连绵的雨季。
我十分难过,可既然他在掩饰,我也不想揭穿什么。我拿出很轻松的口吻回答:“没做什么,发呆,我在想硕士毕业以后干什么。”
“继续读书啊,读博士。”他很自然地说。
我吓了一跳:“开玩笑!你看我这张脸长得像做学问的人吗?”
“我觉得还行。”他说,顽皮地笑了一下。
“拉倒吧,我可不是那块料儿。”我哭笑不得地说,“不过谢谢你这么欣赏我。”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读书的料儿,真的。”白子哥哥很恳切地说道。
“唉,你说得也是。”我无奈地摇摇头,“我也真想不到除了读书,我还能干什么别的事情,或者我这么笨的人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白子哥哥笑着走回书桌近旁,拿起刚刚画好的一摞谱纸,走过来递给我:“给,拿着。天气预报说雨很快要停了,你开始上课的时候天就晴了。天晴了我要继续画画,还要去画廊,到时候可没时间给你画谱纸了。”
我接过谱纸,跟之前的一摞放在一起。抬头看看窗外,雨还是一样,看不出要停的样子。
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恍然而没有过程地,又一次站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上,疑惑地回忆自己到底把自行车放在了哪里,或者自己到底是不是有一辆自行车。这场景如此熟悉,我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反复地告诉自己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就是在梦中。可周围的一切如此真实,让我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
我毫无方向地走着,走过一条又一条相同的街道,路过一栋又一栋相同的楼房,直到走进旷野。云压得低低的,在我眼前无声而剧烈地翻滚,仿佛伸手可及,凉风如水一般地从皮肤上掠过。四下寂静无人,我只看到墙头的细草在微风里晃动。远方就是废屋,在阴郁的天空下沉默着,我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我忽然又变成了从前的孩子,瘦小而沉默,身上带着被大人狠狠责打的瘀伤,背着我的琴。当我穿过熟悉的旷野和草地的时候,纷乱的长草胡乱地扑打在我的腰间。那几座曾经在深夜陪伴我练琴的孤坟依然在麦田里原来的位置,风正不断地把浮土从坟头上刮去。我走进熟悉的废屋,看到了熟悉的窗口,白子哥哥安然地坐在那里画着什么,可是没有看到云戈。
白子哥哥长大了,褪去了昔日孩童的模样,变得高而挺拔,握着画笔的动作也变得更加利落而果断,带着成年男子的沉着与宁定。我呆呆地看着,直到他放下画笔走过来。
“小庭。”他叫着我的名字,俯下身来。
我仰起头来看着他,委屈地说道:“哥哥,我找不到我的自行车了,我也想不起来我到底有没有自行车了。”
他轻轻摸着我的头,安慰我:“没关系的,小庭,找不到就不找了。”接着把我拉到窗前:“来,坐这里陪哥哥画画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轻轻搂着我的琴。他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画纸,用手指轻轻揉着眉头,接着又细细地画了起来。我茫然地看着他,不记得我的哥哥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
天越来越黑,阴云压顶,暴雨就要到了。他站起身来收拾好东西:“小庭,我们回家吧,云戈还等着我们呢。”
我们并肩走出废屋,他握着我的手,带着我穿过那片熟悉的草地,还放慢了脚步怕我跟不上。他太高了,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这感觉温暖而又陌生,在我幼时的记忆里,从没有一个成年人曾经如此温柔地对待我。他是我的哥哥,我的洁白善良的哥哥,虽然他如此柔弱,可是他的陪伴让我无畏,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在什么时候长大的。
他带着我穿过旷野,穿过一条又一条相同的街道,直到把我送回现在的家。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小庭,到家了,你累了,睡吧。”
我点点头,他转身离去。
“哥哥,那你呢?你不回来吗?”我仰起头来问。
“哥哥还有事,很快就回来。”他已经走出了几步远,又折了回来,弯下腰来,看着我。
我难过地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你早一点儿回来。”
“好。”他摸摸我的头,站直了身体,转身走了。我回了家,放好我的琴,爬到我的小床上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雨在夜里停止了。我慌慌张张地起了床,马上就去找白子哥哥,仿佛要确认一下他的存在。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像雾一般白得发亮。我走进白子哥哥的房间,看到窗帘全部卷了起来,放肆的阳光灼烧着静谧的空气。他坐在窗前,仰起头来承接着阳光,雪白的睫毛在深白色的晨光里颤动着,像蝴蝶振翅一般轻微而剧烈。
我无声而忐忑地守在他身边。一夜风暴,百合花折断,掉落在飘窗上。风从开了一指宽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来,折断的百合花微微地滚动着,像是皇后的头颅。
我想起昨夜依稀的梦境,迷茫而伤感。我慢慢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他雪白的肩膀。我把脸庞深埋进他散乱的白发,痛楚仿佛某个器官分泌出来的一样在我的身体里迅速堆积起来。
白子哥哥什么也没说,隔了很久,拍了拍我的肩膀,平静地说道:“小庭,今天报到,你自己去吧,早去早回。今天把手续都办好,明天我跟云戈帮你把寝室布置好,还有出租屋我们也需要再整理一次。”
“好。”我答道。
天空已经放晴,但依然有大片的云朵,空气湿润,也略微地有些冷。我离开家很快地到了学校。报到的人并不多,十来个,手续却很麻烦。我跑来跑去盖章子、认地方,知道了宿舍在哪里,教室在哪里。坐定之后,诸位导师跟我们见了面,管理我们这一届研究生的老师简单地讲了话,之后宣布解散。同学们没有走,而是立刻开始互相介绍,言语中充满了热情与憧憬。我心里惦记着白子哥哥,急着回家,刚站起身却被人拦住了。
“嗨!你好!”拦住我的是一个比我高很多的女孩子,剪着利落的短发。
我看了看门口的方向,只得也说了句“你好”。
“我叫杨简行,木易杨,简单的简,行走的行。”对方很大方地说。
“我叫李过庭。”我只得耐下性子,先报上名号。
“木子李,‘过庭训’的那个‘过庭’吗?”
“嗯。”
“我是作曲系学和声的,你呢?”
“音乐学系。”
“具体的呢?”
“音乐史学。”我说着,忽然心里觉得好笑而讽刺。高中的时候就是被史学打得败下阵来,几乎是一副抱头鼠窜的样子远远地逃遁到了医学院,想不到现在居然成了史学专业的学生,还要如此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美术学院和戏剧学院人多,音乐学院这一届就咱们俩。”
“嗯。”我支吾了一声,接着就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多的当然是急着回家,可即便没有这个原因,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我也多半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对方很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拿着自己的手机,把手指放在按键上,看着我问道:“你的手机号码能告诉我吗?我给你拨过去。”
我一怔,接着有点儿尴尬地说:“我……没有手机。”
对方有些吃惊,但马上又把吃惊的表情藏起来了。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拿着手机互相拨打。我想了想,从背包里拿了一张纸条和一支笔出来,把白子哥哥家的电话和我的名字写下来递给她:“这是我家里的电话。”
对方很认真地接了过去,对折一下,放到口袋里。我看着她的动作,觉得这样也很好,就像小的时候,同学们家里刚有电话的时候那样,每个人都是这样兴奋地给别人一张写着家里电话的小纸条,署上名字,对方接过去,对折一下,郑重地放进口袋。
同学们渐渐散去,有的回了家,有些豪爽的男生甚至这会儿就已经混熟,直接约好跑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他们的样子让我跟着高兴,也对这个集体有些期待,但眼下我还是着急回家。
我急匆匆地对杨简行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没等她回答便直接离开了教室。相较于她的热情,我知道我表现得有些冷淡,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点儿不高兴。其实我一直很珍惜主动与我说话的人,因为我从不主动与别人说话,如果没有那些主动理睬我的人,我一个朋友也不会有。每逢有人在一句“你好”之后依然滔滔不绝地与我说很多话,我一定心存感激地认真听着,并且试图给以回应,哪怕是很笨拙的回应。但今天我一点儿耐心也没有,只急着要回家,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我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幸运地没多久便等到了车。日头已经到了正午,空气中的寒凉已经退去,马路上变得喧腾起来。潮湿散尽,尘埃开始在空气中浮动。我急匆匆地回到家里,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喊了一声:“哥哥!云戈!”
屋子里没有动静。
我颇为奇怪地脱掉鞋子走进去,挨个屋子看了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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