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十一)深秋(1/2)
国庆节的几天假期很快过去了,我一直老实地呆在白子哥哥身边,哪里也没有去。我时常想起邵兰亭的实验室里的那些小耗子,还有我的小黑。邵兰亭的家离这座城市非常远,国庆节他应该是没有回家的,按照他一贯的勤奋,这几天他应该是多数时间都泡在实验室。我很想去看看那些小耗子和我的小黑,好几次甚至觉得我的脚几乎都自己动起来了,可又觉得有什么东西隐约地拦着我。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了很多答案,又一一否认。
我的心事从来都会一点儿不差地告诉白子哥哥。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从不会心不在焉,也从不会自顾自地摆弄手里的东西。他会很认真地看着我,跟随着我的叙述皱起眉头,或是叹息。他从不打断我,也从不评论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从不会帮我痛骂那些惹我生气或者让我伤心的人,但在我痛哭流涕的时候,他会帮我擦眼泪或是擤鼻涕,或是第二天早上在我的桌子上放一张刚刚画好的开心的狗崽。世上不会有比白子哥哥更好的聆听者了。可是,整个十一假期里,我心事重重地守在他身边,很想和他说什么,却不知道自己的心事是什么。好多次我看着他安静画画的样子,觉得话都到了嘴边了,却不知道那些到了嘴边的话是什么。
“秋天真是寥落啊!”我这样想。
假期很快地过去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妈打了电话过来,我从白子哥哥手里接过听筒,只“喂”了一声,就听到她利落的声音:“你这又多久没个动静了?怎么跟没长心似的?也不打个电话问问家里情况?”
她显得十分不满,调门也有点儿高:“你赶紧给我回来一趟,我有事儿跟你说。”
“好吧。”我说。
“别回家,到公司来找我。”
我一阵诧异:“公司?”
“我找到新工作,已经上班了。你到公司来找我。”
她把地址告诉我,挂断了电话。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放下电话,白子哥哥看着我,目光里有一些同情,更多的是一点儿近乎无奈的苦笑。
“你妈妈从来就是这样,说话、做事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
我无奈地耸耸肩膀。
“你就去找她吧。不用担心她会生气,你家里的事儿你从来没有决定权,也根本说不上话,她问你为什么不问问家里情况,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不是真的允许你过问,所以肯定也不是真的生气。”白子哥哥的口气里带着安慰。
“好吧,那我就去找她好了。”
“去吧,在家里窝了好几天了,出去走走也好。早点儿回来。”
“嗯。”我点点头,出了门。
我按照我妈给我的地址逐一找过去,开始的时候猜测是前方那栋高档写字楼,走过去才发现要拐进写字楼前头的胡同里,一直向里面走。我数着门牌号,路过了所有干净漂亮的建筑,最后到了一栋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面前,我跟记在小纸条上的地址核对了一下,就是这里。
“怎么这么个破地方。”我嘟囔着走了进去。
摸黑上了楼,推开门,第一眼看不出里面的空间有多大。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里面抽烟,缭绕的烟雾像一堵砖墙一般死死地堵上了门,我竟瞬间没有敢往里面迈一步。仔细看,面前有一个很大的窗户,我知道那窗户所在的地方就是墙,顺着墙再向前看,陆续地看到了好几个窗户。老式方格窗户上嵌着一片片玻璃,像所有老旧房子的窗户那样,每块儿玻璃沿着窗框的一圈儿都布满了擦不掉洗不掉的尘垢,只有中间的一片透着光亮。于是一个巨大的窗户最后就只有若干根圆柱形的光线平行着照射进来,横三排、竖三排,像一个巨大的舞台探照灯。排列好的筒子似的灯光勉强地穿过浓淡不匀的烟雾,一副很费劲的样子,好像火车终于从隧道里开出来了似的。
我妈见我来了,命令我在她的办公桌前等她一会儿,我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此时正值午休,屋子里充满了各种午饭的味道,麻辣烫或是水饺、盖浇饭,甚至还有泡面,我觉得自己正在走过一条热闹的小吃街。那些混合起来的味道之中,仍然有我熟悉的家做饭食的味道,排骨烧豆角或是烧茄子什么的。这复杂的味道里还有铁皮勺子划拉铝饭盒的“哗啦、哗啦”的声音,让我想起熟悉的旧工厂和那些戴着套袖的女工们。
我妈却没有吃午饭,而是在一边忙着弄一个什么文件。办公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吃饭的同时还在聊天。
“你婆婆也真是,怎么自己孙子还都不给带?”
“我儿子高考就差几分,结果只能去个三本……”
“她说养大儿子就够了,不管孙子。你等着她老的,我也不管她……三本怎么了?”
“烂呗。”
“好歹有书念。”
“可是毕业了怎么找工作啊……”
屋子里人很多,我也看不清说话的是什么人,只听得出来是几个女人。男人们坐在屋子的另一头,一起边吃边聊,有人还喝着啤酒。我听到酒瓶相撞的声音,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等着马上就弄完了。”我妈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
我看了看,她在弄一张表格,翻着资料计算,然后把计算结果填进表格里。她是学理工出身,几个数字当然难不住她,只是我不太明白她怎么填上报表了。过了一会儿她弄好了,把表单交给旁人,收拾了桌面,让我跟着她一起离开。她的破车停在楼下,我们坐了进去,几个转弯之后她利索地把车开出了胡同。
“去哪儿啊?”我问。
“上课。”
“上课?什么课?”
“我在学财会。”
“学财会?你?大中午的上课?”
“自己找的老师,财经大学的。一对一的课,人家中午才有时间。”
“你要当会计啊?”
“那倒不是,但是我得懂财会,不能总干现在这份工作。职员兼打杂儿,干这个能有什么出息。”
“那你干嘛非要找这么个工作啊?”
“你妈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能找什么工作?”
“那你学财会了能换个好点儿的工作吗?”
“我有个朋友在房地产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他也不怎么的总觉得我做生意肯定行,一直让我过去,都说了多少年了……”
“那你就去呗,在这浪费时间干什么?”
“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懂,就让别人施舍给我一份工作吧?”
“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适应适应跟各种好人坏人打交道吧,我这二十来年都研究机器了。也学学财会,学学经济,研究研究市场,看看房地产都怎么回事儿……”
我没有再说话,她盯着前面的转盘里复杂的车流。
我知道她是不畏惧学习的人,印象里她没有任何业余爱好,也不记得有什么娱乐方式,倒是有无数她伏案工作或学习到深夜的记忆,但没想到眼下会是这样。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吗?回想刚刚那一屋子午饭、烟气和残茶的味道,怎么都觉得有些无法理解。前半生的一切,居然就这样不要了。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从车间熬到了实验室,从工人变成了工程师,也不用再跟丈夫两地分居。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爸到底是个什么官儿,可她好歹也是个名义上的官太太,虽然没高级到受得朝廷诰命,可也没必要为了一份工资去打拼,职员兼打杂,连顿午饭都吃不上。
“好好念书吧。”我妈打着方向盘说,“社会上就这样儿,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想知道你是谁,你是谁其实也不重要。我以前一直在工厂里,安安稳稳,时间长了人都傻了。可跳进社会里就是这样,八十岁也得从打杂干起……”
我没说话,她又陷入了沉默。
“我跟你爸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口气很平淡。
“嗯。”我也随便地应了一声。
“哦,对了。”她说了一句,盯着前面的路,遇上红灯停下来之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什么?”
“有个叫顾况的,打了好几次电话找你,你都不在家,他就把他电话留下了,说是他在北京的宿舍电话。”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跳得连肋骨都跟着隐隐地疼痛。
“顾况是谁?”我妈问道。
“高中同学。”我淡淡答道,随即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很长时间了,我记完了就随手扔电话旁边了,一直忘了给你。前几天我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收拾东西才发现的。”
“啊?从家里搬出来?”
“我们分居了。”
从她说她要离婚到现在,我一直没怎么想这件事儿,反正她一贯都是能折腾的人,只是真的想不到她这次折腾得这么厉害,居然动了真格的。
“你离婚不就因为处级以上干部的老婆不能做生意吗?离了能做生意就行了,干嘛还真分居啊?”
她没回答。车驶出了最拥挤的干道,上了一条车流少得多的路。她立刻提了速,开得飞快,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
我正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突然说道:“小庭,你给我好好学习,将来读硕士、读博士,博士后、博士后后……只要你肯读书,多少学费我都给你交,就是想出国留学,不管多少钱,我一定能去给你筹来。将来自己好好奋斗,不要指望男人,也不要昏了头去当什么贤妻良母。我告诉你,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就是你爸那种一辈子没出轨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来一定要比男人有能力,你养家,你奋斗,你去奔你的前途和地位,让他在家里做饭洗衣服带孩子。等他变成黄脸汉,你要是看着不顺眼,就扔了不要了。”
“他把你扔了?”
“没,我把他扔了。早扔早好了……”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尽管我从小到大整天挨骂挨打,可按照我妈的设计,她却是一直都想把我教导成淑女的。她痛恨我不像她那样争强好胜,痛恨我考试倒第一也不在乎,一点儿“丢脸”的概念都没有,可是她也很希望我能变得温文尔雅,而不是像一头露着獠牙处处争抢的母狼。她让我从小学琴、读诗,我在书店里随手翻翻篆刻词典或字帖画册什么的,她就一定买回来给我。上大学以前她不允许我把心思放在臭美上,一心怕我变得轻浮,可上了大学她又不停地抱怨我化妆太笨、不肯穿裙子。她希望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拿着我的琴,一副招人怜爱的样子,或许就像她没有实现的梦想中的那样。她曾经在把我狠狠打了一顿之后,告诉我要改掉自己的脾气,否则将来没有男人会看上我。
“幸福的女人要做男人的小娇妻——你看你副这样子。”我很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话。
我无法想象从那个小娇妻的理想,到如今的女强人,她的想法是被什么东西硬掰过来的。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车一路驶得飞快,路越来越宽阔,车却越来越少,最后我们在一个新修的学校门口停了下来。她很利索地打了几把倒好了车,看着我:“行了,我要去上课了,你回去吧。”
我一时没明白:“你不是说有事儿跟我说吗?”心想,难道她要说的就是刚刚的那几句?那么正式地叫我来,为的就是开车时的几句话?
“没事儿,你回去吧。”她说。
我隐约地猜度,她应该确实没什么事儿要跟我说,大约也不是想我了。她只是想找个人,听她说这些话。
“你在前面那个车站坐车,直接到学校,区间车可能更快一点儿。”她抬手指了指。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每次跟她在一起,都是我巴不得早点脱身,有时候我不耐烦的态度甚至会激怒她,可是这次却是她急着赶我走。我只好下了车,她锁好车向学校里面走了过去,我去了车站。
在偏远的大学城上车的人很少,车里几乎是空的。我在车厢后面挑了个座位坐下,习惯性地把手插进口袋里,碰到了我妈刚给我的纸条。
我看着窗外不熟悉的街景,一直把手放在口袋里,攥着那张纸条,手心里的汗水慢慢沁了出来,但一直没有把它拿出来看。我知道那只是一张纸条,写着北京的区号,和一个我永远不会拨打的陌生号码。
秋日渐深,几场雨,天就转凉了。
我无数次盯着纸条上的那一串草草写下的数字。有时候躺在床上,拿着纸条,对着阳光翻来覆去,仿佛还指望从中看出些什么来似的。我一直在想象它会把我和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联系起来,倘若我拨通这个号码,会不会还认得出电话那边的声音,或是电话那边的声音还会不会认得出我。
我一直都知道小况在北京,也很清楚他具体的所在,也可以想象到他的生活:上课、做题、练琴、听讲座、开音乐会……或许他为他的中提琴又找到一把小提琴,她轻灵跳跃,流畅的音符像一串串洁净的花苞结在一条柔韧的藤上,柔和舒展,还带着些许退让,不像我这般所有的须钩和倒刺都长在身上最明显的地方。我一直在他面前小心地掩藏着我的本性,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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