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八）环渤海之旅（1/2）

期末考试前我着实地消停了一阵子，整日整日地在自习室复习，整本整本地背书。暂时放弃娱乐和闲暇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没那么多时间见到白子哥哥让我心里有些没着落，也时时惦记邵兰亭的实验室里那些活的或死的小老鼠。

考完最后一门课走出考场的时候，正是阳光强烈的正午。我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大太阳地里，结结实实地让毒辣的阳光暴晒了十分钟。大一顺利结业让我松了口气，可是想到马上要跟父母出去旅行，又觉得很沮丧。实验室很快就要关闭，我去看了邵兰亭和他的小老鼠，然后回了白子哥哥家。在小地毯上消磨了几个下午之后，我知道我没法再躲在这里不回家了。

“好啦，就别唉声叹气了。既然答应你爸妈了，就痛快兑现。”他说。

“唉，当时答应是想换个眼前清静，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跟他们吵架。”

“你也知道眼前清静就是眼前的。”

“烦死了……”我在小地毯上滚来滚去，哼哼唧唧，心里期盼着白子哥哥能帮我找出点儿不用回家的理由来。

“小庭。”白子哥哥的口气突然认真起来，“你们家没有全家一起出行过，对你爸妈来说这次旅行可能有特殊的意义，何况你也已经答应了，还是去吧。”

我终于死了心：“哥，我就是心烦的时候撒娇耍赖而已，你还真以为我说不去就能不去了。”

“好了，出发时间是后天一早，你今晚就回家吧。我送你。”

我只得乖乖跟着他出了门，一路磨磨蹭蹭地到了家。

我妈打开门的时候，随口说了句：“哦，丹青来了。”然后问我：“考试应该早就考完了吧？怎么要出去玩儿都不积极。你可真是沉得住气，也不知道自己回来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问问爹妈有没什么要帮忙的……都多大了……”

我默不作声地和白子哥哥一起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挑了几件衣服出来卷在了一起，塞进随身的背包里。

“你这就叫准备完了？”我妈在门口喊道，没等我回答，又转身走了。

我又象征性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卷好放进背包。

“赶快装东西！想起什么就装什么，别等明天。”我妈又在门口喊道，这次我听得出她有些火了。

我的背包里原本就装着从宿舍拿回来的洗漱用品和化妆品，塞几件衣服进去，足够出发了。只是她对我没有像她那样忙碌感到恼火，我只好又装出一副翻箱倒柜到处找东西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她又喊道：“让你收拾衣服！”

“我收拾完了。”我回了一句。

“收拾完了？这么快怎么收拾完？这么快收拾完了能收拾好吗？”她说着风似的走进来，“你收拾完的东西在哪儿呢？我看看。”

我打开背包，她看了一眼：“你就这么随便捡几件衣服就完了？就不能挑挑？”说完打开衣柜门，撇出几件。“换这几件。”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然后又出去了。

我只好把背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放回衣柜，然后一件一件地整理她刚刚扔在床上的衣服，卷起来放进背包。

白子哥哥伸出手来帮忙，好笑地问我：“这几件衣服有什么不一样啊？”

“我所有的衣服不都没什么不一样么。”

“那为什么非要换这几件？”

“不为什么，没为什么。这是她的习惯，我做什么事儿她都得纠正一遍，我刚才要是装了这几件，她就会要求我换那几件。”

白子哥哥同情地看着我，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小庭，这个你拿上吧。”

他掌心里的是一串朴实的佛珠，细细小小的，很精致。我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珠子上有隐约可辨的漂亮纹路，连小小的疖子都分毫毕现。材料看上去似乎是檀木那类的东西，沉沉的，很密实，有很漂亮的光泽和微微的木香味，串佛珠的线打着细细的平安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我又欢喜起来。

“这是一个做木器的朋友送给我的，送给你，出门这几天带在身上吧，以后也一直带着。如果你妈妈骂你或者唠叨个没完，你就把手伸进口袋里，数数珠子，转移一下注意力，千万别跟她吵架。”

我把佛珠放进口袋里，做了个鬼脸：“哥，有时候我真挺羡慕你的。要是我生下来我妈也不想要我，还能把我送给像裴叔叔和阿姨那样的人，那就好了。”

白子哥哥看了我很久，似乎有很多事情想要叮嘱我，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回来了马上到我家去。”

我点点头：“哥，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天就黑了。”

白子哥哥走了。我忽然觉得，我要独自面对一段征途了。

第二天我爸妈一直在忙碌，没怎么理会我，还算比较轻松地混过去了。第三天凌晨，天还没有亮，我妈就把我叫了起来，未到日出时分我们已经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盛夏的东北平原像一片厚厚的深绿色织毯，结满紫铜色穗子的玉米长得无比茂盛。在目光尽处静默的地平线上，一片微光已经开始聚结与等待，稀薄的晨雾正慢慢隐退。我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做着深呼吸，把额头靠在车窗上冷却，等待日出。

一片亮而柔和的光芒渐渐在我的瞳仁里洇开，在那光芒的深处，太阳像初春的草芽，刺破了地平线上泥土，拔尘而出。天空转瞬明亮起来，大把赤红色的阳光从与我的视线一样的高度直射过来。我看了看表，四点十分。

看过了日出，我安下心来，躺在后排座位上很快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因为车里的争吵声。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勉强调动仅有的几根没睡着的神经，想要分辨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有人在吵架。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像根套索一般把我拖向一个方向，我的困倦把我拖向另一个方向，我挣扎了很久，吵架的声音终于占了上风。

我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立刻被刺目的阳光狠狠蛰了一下，马上又闭上眼睛，伸出手来遮挡，不过，我的耳朵已经醒过来了。吵架的是我爸妈。

“你慢点儿行不行？”我妈尖声喊道，我反应过来她刚才喊的也是这句，把我从舒舒服服的回笼觉里拎出来的也是这句。

“我已经挺慢了。”

“你这都快一百一了！”

“一百多公里快什么？这是高速。”我爸回道。不过他的口气显然没那么有底气，倒像是我挨骂的时候不服气地嘟嘟囔囔那样，虽然不服气，但也就是嘟嘟囔囔。

“高速也不是随便快的，高速也有限速。”

“我这不没超过限速吗？”

“你就非得紧着限速开啊？限多少你就开多少就不能有点富余啊？”

“人家限这个速度就说明这个速度没问题。”

“你哪儿来那么多道理？让你慢点儿还有错吗？十次出事儿九次都是因为快。”

“我这没多快……”

我在后排座位上躺着，眯着眼睛，时不时往他们那里瞥两眼，观察他们各自的表情和动作，同时回想着我图好玩儿而旁听的心理学、行为学课程和我看过的那一大堆书，想照葫芦画瓢地演练一下刚知道的那点儿分析方法和我从小为了少挨揍而练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领。

我妈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靠在椅子背上，目光看着前方，尖声怒骂的时候会立刻转过头去直盯着我爸，声音也越来越高；我爸却总是一样的口气，声音不大，基本上一直就是嘟嘟囔囔，目光始终看着前方，回答我妈的时候也不会看她。

我猜度，我妈一直在生气我爸开得太快还尖叫不停，应该是下意识地没事找事，因为看她舒舒服服靠在椅子背上的样子，不像是真的那么紧张。我爸应该是有些怕我妈的，一直回避跟她的目光正面接触，装出一副认真观察前方路况的样子。他没有胆量针锋相对地大声顶嘴，可是好大男人不顶嘴又觉得拉不下面子，所以打个折扣，顶嘴变成嘟囔。说到底，我妈只是找茬想让我爸服软，我爸态度没那么强硬，却死要面子地偏要接一句，两个人就一直这么较劲。

我心里暗笑，这情景跟我十几岁的时候挨骂差不多。很小的时候不敢顶嘴，长大了懒得顶嘴，只有十几岁那几年里，我时常会跟她冲突起来。那会儿这种争吵多半以我挨一顿胖揍结束，不知道他们两个大人之间要怎么了结。

“慢点儿你能死啊？”我妈阴沉着脸，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声音就像海岸边上的离岸流，很致命，可是看上去很平常，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观察到。

“没多快……”我爸不识相地又嘟囔了一句。

我凭经验能够听出来，我妈的火已经攒了很久了。调门一声比一声高，却突然降到正常水平，说明她的怒火已经到了爆炸的临界点，e等于mc的平方马上就要起作用了。换做现在的我，肯定懒得这番麻烦，早就闭嘴不再搭话，把车速降下来让她不再尖叫，换个耳根清净，同时在心里发誓下次打死也不跟她一起出门。

我爸显然没有我那么了解我妈，也缺乏斗争经验。他既没有我几年前的冲动和胆量，真的敢跟我妈顶嘴或者辩理，也没有我现在这副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可以暂时把自尊之类的狗屁东西扔一边去，等着她骂够了自动闭嘴。他一直在对我妈的畏惧和自己剩下的那点面子之间做着协调，结果就是一直死死地抓着方向盘，就是不肯把速度降下来，同时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我！让！你！慢！点！”我妈一字一顿地说。

“不快么……”

车厢里有了片刻诡异的宁静，接着，宇宙大爆炸。

“让你慢点怎么了不行啊？出来玩儿图的是开心安全第一你就非要开那么快是不是非想要把全家人都害死你才甘心……”我妈的声音陡然高了几个八度，暴怒之下用极快的语速狂吼。

这下我爸连嘟囔都不敢了，立刻把车速降了下来。

我妈一口气骂了几分钟。“到前面休息区停一下。”最后她说了这句话，算是收尾。车拐进休息区刚停稳，她就下了车，“咣”地一声狠狠摔上车门，朝不远处的洗手间走去。车里就剩下我和我爸。

“唉，你妈这个脾气啊。”我爸说道。

我一直在装睡，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话。想了一想，这会儿装睡也骗不了人了，便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四肢。

我爸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们结婚开始就一直两地分居，我回家一次也就一两天，以前真不知道你妈脾气这么大。”

我放慢了动作，做出一副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听他说话的样子。

“我调回军部跟你妈在一起的时间才多了点儿，才知道她脾气这么大，还这么不讲理。你以为我为什么天天回家那么晚啊？忙只是一方面。”

此时我少有地和他面对面，而且离得很近，忽然觉得我就算狠狠地惹他一次，应该也没什么后果。我猜度他也没有本事和胆量把我怎么样。

“你干嘛非要惹她？不就让你慢点儿吗？慢点儿不就完了？”我淡淡地说。

没想到我爸立刻急了：“那个速度根本就不快，再慢什么时候能到地方？明明是你妈不讲理好不好？”

“我承认她不讲理，那你就跟她把理讲明白不就行了。”

“你妈是那种讲理的人吗？”

“那你就慢点儿开。她不讲理，你可以姿态高一点儿嘛。”我顺口说道，心里想，“干嘛非要跟她对着干，你又不是对手。”

过了几秒钟，我爸没回话，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恼火地盯着我。我马上反应过来，我刚才说“姿态高一点儿”，似乎是说错了。

他看了几秒钟，什么也没说，又把头转回去了。

再上路的时候，争吵依旧，除了内容从速度太快变成超车太猛以外，一切如前。我没什么观察和分析的兴趣了，躺在后排座位上，用衬衫把脸整个蒙起来，手里握着白子哥哥给我的佛珠，一粒一粒地数着，不知道该用它把耳朵堵上，还是干脆塞进耳朵里把自己弄成聋子。

车驶进休息区加油站的时候，我忙不迭地下了车，声称自己要去洗手间。刚下车就发现自己盘算错了，我妈也跟了下来，和我并肩一起朝洗手间走去。

我后悔不迭，可是已经晚了。她走得很快，忿忿地说：“你说你爸是不是个混蛋？”见她回头问我话，我只得迈开步子跟上。

我不觉得我爸是个好人，也不觉得他是个混蛋，事实上我对他毫无兴趣，也不想发表什么意见。我妈被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惹火了，陡然提高了声音：“是不是？！”

“嗯。”我对付了一句，冲进洗手间，推开一扇小门钻了进去，磨蹭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我妈已经回到车里了。

我们又上路了，伴着停不下来的吵吵嚷嚷，下午到了济南，简单修整之后又转路开了两个多小时，到达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城市——曲阜。在酒店里登记好之后我去了自己的房间。推上房门听到“咔嗒”一声后，我瞬间放松了下来，瘫在床上。

晚饭之后，我爸妈想到酒店的周围看看，但并没有要求我必须同行，而是允许我自由活动，我想也没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拉开窗帘，从巨大的窗户远望出去，眼前的一切一览无余。白昼渐迟，夕阳压到了我的眼眉，它醇厚的光辉如千条马尾沉沉地抛坠而来。熔炼的晚霞像是一片能攥出鲜血的纱罗，最终隐没在远方的草木丘陵之下。这陌生的城市正变得安静。

我窝在床上摆弄白子哥哥给我的佛珠，用指纹打磨所有容易错漏的细节，它在我的摩挲下一点点变得润泽，散发出温暖的淡淡檀香，带着不经意的隔绝与出尘。屋子里慢慢陷入了完全的黑暗，窗外车马如梭，灯影摇晃，又渐渐了无声音。我摸索着拿起床头的电话打给白子哥哥，告诉他我很平安。聊过几分钟之后，觉得安下了心，好像终于做完了一天里最后一件事情似的。挂上电话，拉上了窗帘，有些困倦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依然没有睡着。夜晚如此安静，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戏腔。青衣泣诉，弦弓细脆，唱着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国仇家恨。我困倦不堪，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睡不着，或是刚睡着一点点。来来回回翻滚碾压，模模糊糊地数着紧赶慢催的锣鼓经，分辨不清这声音到底来自真实的世界，还是来自我稀薄的梦境。

清晨睡得正深的时候我被叫醒，只得起来，随父母去街对面的小花园里散步。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梦游般的样子，只是高兴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全家人一起散步，这对他们来说似乎象征着什么。我软软地踩着步子，昨夜的戏腔未绝，一直还在耳边。本疑心那是梦，现在又觉得或许是某种幻觉，待到走进小花园里，却又真的遇见了清早吊嗓的正旦。我有些凌乱。

早餐过后我们出发的时候，温度已经有些**。我爸倒车的时候，我和我妈在一边等着，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

“这是什么？”

“我们带了个移动电话，这是电话号码。要是走散了，就打这个电话。”

“嗯，知道了。”我把纸条折了两次，塞进口袋。

很快我们到了孔府，巨大的宅子里面很安静，游人也不多。我还是没有从困倦中彻底清醒出来，努力地从模模糊糊的意识里挤出一点儿精神来，辨认脚下的道路和障碍。眼前的世界如同一张揉皱又铺开的纸，巨大的牌楼和厅堂在我眼前晃动着，摇摇欲坠一般。乔木扭曲着伸向高得看不到的地方，唯有墙基处的苔藓岿然如石，步步为营，顺着地面的裂缝一路击退阳光，在光明与阴影之间画出一道清晰的交界来。

我爸妈在队伍的前面，很有兴致地听着导游的讲解，我跟在队伍的最后，也隐约地可以听到导游的声音。皇权荣宠，鲜花着锦，而今苔痕草色。我听着听着，慢慢地掉了队，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独自站在一个逼仄的天井里，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一个人。深绿色的苔藓把锋利的须勾扎进地面，藤蔓般地匍匐着从四面八方奔突到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