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五）父母的旅行计划（1/2）

白子哥哥拉着我穿过窄小的玄关，推开一扇门，指着里面：“看看！我的成果！”

那正是他前几天给我看过的改造了的小卧室。我往里面看了看，没看出跟我上次看到的有什么不同，我回头不解地看着白子哥哥。

“这几天里我把挨着床的那面墙重新刷过，现在已经干透了。好好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玄机来。”白子哥哥神秘地说。

粗看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白墙，但是凑近了看，我看出了不同。墙壁上有横竖勾连而清晰的刷毛痕迹，再仔细看，涂料是混杂了碎稻草杆的白灰，厚厚地批在墙上，稍微离开点距离还能看出垒起来的砖缝的痕迹。有几处白灰已经脱落，露着里面深色的毛坯。我看出来这墙是特意处理成这个样子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疑惑地看着白子哥哥：“好像还挺有风格的，某种时髦的装修吗？”

“看来你没看明白。”白子哥哥说道，“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那个家。”

“嗯，马厩。”

“你的房间里有一面火墙。”

“嗯，对啊。”

“你还记得那面火墙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吗？”

我连忙又转头仔细看了看白子哥哥刚刚涂好的那面墙——没错，我在原野上的家和我们的废屋里，都有一面这样的墙。那是薄薄的砖头垒起来的空心墙，涂着混杂了碎稻草的黄泥和白灰，露着砖的形状。时间久了，白灰脱落，露出里面的黄泥，看上去老旧斑驳。

“你是模仿我家和废屋的那面火墙吗？”

“没错，像不像？其实就是白灰混了碎稻草直接涂在了原来的墙上，那几个白灰脱落露出黄泥的地方……”他指了指，“那是用混着碎稻草的黄泥画的。我在原来的墙上打了浅浅的沟槽，涂好了涂料以后看上去就像砖缝，再用特别浅的灰色勾上一点阴影，就更像了。”

他介绍完了，转头来看着我：“怎么样？挺逼真吧？你原来的炕就靠着这堵火墙。我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经常睡不着，有时候窗帘缝儿里有月光照进来，你就瞪大眼睛盯着那些奇怪的形状，拼命想象它像什么，有时候鼻子尖都快贴到墙上了。”他说着说着又笑起来：“我记得就是这样的墙。对吧？”

他站在我身后，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小声地说着。

“哥哥，谢谢你。”我不错目地看着那堵墙。

“还没完呢。我忙了这几天，就完成了这堵墙。”他扳着我的肩膀，“来吧，坐下来休息一下。”

我们一起回了他的房间，我坐在地毯上，靠着他的床。

“哥你这几天忙什么了？”我问。

“刷墙啊！”他笑道，“比我预先设计的费事儿多了。”

“哦，对，刷墙。”我也笑了，看着白子哥哥低着头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我等着他开口问我中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可是他一直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很久我小声地说：“哥，上午下课之后我去邵兰亭的实验室了。”

“那个教你打球的研究肿瘤的博士？”

“嗯。”

“怎么想起去他的实验室了？”

“因为打球他再没什么好教我的了。”我调皮地说。

“实验室好玩儿吧？”他说话间收拾好了桌子，坐在地毯的另一头，冲我挥挥手。我立刻手脚并用地顺着地毯爬到他旁边，挨着他坐下。

我的声音低低的但是掩饰不住兴奋：“真的很好玩儿，我今天第一次看见小白鼠了。邵兰亭说它们挺讨厌，但我觉得它们很可爱，肥嘟嘟的，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小白鼠有多大啊？我听人说有些白鼠其实比一般人想象的大很多呢。”白子哥哥问。

我比划着：“也不全那么大，小的这么大，大的这么大，叫大白鼠。不过大的确实比我原来想的大多了，比一般见到的灰老鼠还大呢，有的都快赶上小兔子大了。”

“实验室有灰鼠吗？”

“没见过，反正邵兰亭的实验室里只有白鼠。”

“为做实验一定要用白鼠呢？”他问道。

“原因很多，比如便宜、好繁殖也容易养、个体差异小、跟人的基因也很像什么的。”我回答，“不过我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白色的小老鼠看上去比较干净，跟穿着小号白大褂似的。”

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大笑。

“哦，对了。你看我这脑子，忘了件重要的事情。”白子哥哥突然说道，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回头看了我一眼，“云戈写信来了。”说着一边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立刻爬了起来站好，高兴万分地把信接到手里。信封正面盖着美国的邮戳，上面有圆珠笔写下的地址。虽然我没有注意过云戈写英文是什么样子，但还是一眼就认出那确实是云戈的字迹。信封完整无缺，没有拆开。

“你没看啊？”我问道。

“不是给咱们两个人的，是给你的信，他也有给我的信。快看看吧！”白子哥哥说着走向门口，“我出去一小下，很快就回来哦！”

我从白子哥哥的桌子上拿了把裁纸刀，在信封的一角切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然后把刀片伸进信封，整齐地裁开了信封的封口。我把刀放回原处，在地毯上坐下来，拿出了里面的信。信纸是淡黄色的，比国内见到的普通信纸大一些，也厚一些，对折了两次。把信纸打开，那上面印着极细的蓝色横线，写满了云戈清秀的字迹。

小狼：白子哥哥说以后要叫你“小庭”了，他没解释太多，越洋电话的效果不好，我也没太听清楚。我也觉得这个名字更好，像个女孩子的样儿，估计你现在也已经习惯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叫你“小狼”比较习惯。

我到了这里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挺好适应的，就是美国人吃饭实在没什么想象力和创造力，一天到晚就那么几样，味道也就那么回事儿。不过美国饭真是可以让人吃得特别饱，我现在一顿能吃三人份的牛排，可以结结实实地顶一天。

我一直都听人说医学院的学生很累，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了。我的课可能没有你多，但是课后的作业特别多，还有特别多的时间都耗在了琴房里。每天的日子过得连滚带爬，累倒不累，可很多课程对我来说挺难的，不管我怎么挤时间，总会有那么一些课程花的时间不够。上个学期末的一门课，老师居然布置了一篇论文，要求还特别高。放在国内的音乐院校，就是理论专业的都不会要求这么高，可美国老师就这么要求了。问题是舞文弄墨我实在是不在行，在图书馆里花了好多时间，费了好大力气，那篇论文也就是勉强通过。丢面子倒是没什么，但是我开始非常担心自己能不能按时毕业回去。

算起来时间过得也很快，我来这里都快两年了，但如期毕业也还要有三年。万一有些功课我不能一次性通过，需要延期的话，就真的不知道要多久了。有时候我挺后悔到美国来念书的，其实不出国，就在咱们本地考一所大学也是一样的。只是我到这里来有父亲的朋友接应和照顾，还有他们帮忙找到的最好的老师，这是全美最著名的爵士鼓专业，加上两年前我还对艺术特别崇敬，还有理想什么的，稀里糊涂地就决定来了。不管为了什么，我现在都在怀疑离开你和白子哥哥五年，到底值不值得。

有一次我打工回到家已经半夜了，打电话过去，你们那边是白天，白子哥哥不在家，阿姨接了电话。我们两个聊了很久，说的都是白子哥哥。她说她越来越担心他，眼看他越来越容易感到疲惫，有时候很简单的事情就会让他累到近乎虚脱。可是不管别人怎么劝他，他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日没夜的。后来阿姨哭了，很伤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让我劝劝白子哥哥，可我知道我劝他也没用。他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做普通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正当的要求，当然更编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让他像坐月子那样老老实实躺在床上。

放下电话之后我就一直都安不下心来，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做了一个可能让自己一辈子后悔的决定。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些可能性，我真的很害怕。

我出国之前曾跟白子哥哥长谈过一次，说我很担心不能如期毕业，担心要有五年的时间离开他，以后会后悔。他希望我们按照自己正常的计划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考虑他。他说有些事情挣扎也是徒劳，所以他从来不想这些改变不了的事情，只想好好地当一个普通人。他说，普通人就是被人忽略的人，不需要被人太多考虑的人。

我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从小到大白子哥哥总是告诉我别跟你说这类的事情，他说你太敏感而且心事重，我们随便说一句你就会想个没完。他不舒服的时候从来都在你面前装得好好的，有人欺负他了也想尽办法瞒着你。一般我也确实不大跟你说起这些，但现在我真的无处宣泄，只能对你说了。也不是非要向你讨个主意，只是这些事情总在我心里翻腾，弄得我快要疯了。我们没有单独通话的机会，你们宿舍楼里的电话也永远打不通，就只好写信给你。我知道你课很多，但没课的时候你一定好好陪着白子哥哥，也多陪陪阿姨。

我这里现在是深夜了，我得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学业我会尽力，我回去之前你一定要照顾好白子哥哥。

我默默地看完了云戈的信，把信纸重新折好放进信封，特别着重地看了看回信的地址是不是还跟上次一样，然后把信封放进了书包里，靠着床沿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旁边的小卧室。

我站在小卧室门口，忽然无比自责。

我看得出白子哥哥花了很多时间在这面怀旧的墙上，若是原来，我一定会帮他的忙，或者在一边陪着他，看到他有些累了就立刻强迫他休息，可是现在，我居然跑到了邵兰亭的实验室。只不过是一个我在球场里认识的研究肿瘤的家伙和一间普通的实验室而已，我为什么非要去看。幸好中午这几个小时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不然我一定会像云戈说的那样，后悔一辈子。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白子哥哥回来了。他走进来站在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不是越看越喜欢？”

我点点头，心里难过，不敢转过身抬头看他，只是仅仅抓着他的手。

“我一定尽快完成。”

“不，哥，你千万别‘尽快’。这些事情真的不用着急，累了一定要休息。你答应我绝不会让自己太累，一定注意休息，好吗？”我央求他。我不敢要求他不要做这些事情，不敢要求他什么都别做只负责休息，只能央求他尽量多休息。

白子哥哥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好，我答应你。”

接着他把我扳过来面对着他，兴奋地举起手里的袋子让我看：“看，草莓！今年的草莓下来了，下来好长时间了，再不吃都过季了。我现在去洗。”

他刚要转身，我一把抱住了他，很用力。

“哥，我以后再也不到处乱跑还那么贪玩儿了。下课了我马上就回家。”

白子哥哥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进厨房，开始一颗一颗仔细地清洗那些草莓。水从龙头里哗哗地冲出来，他小心地用手挡着有些太冲的水流，不让它直接撞击到娇嫩的草莓上。午后的阳光很柔和地照进来，落在他的白衬衣和挽起的袖子上，淡淡的光芒勾勒出他清瘦的肩膀来。我安静地看着我洁白的哥哥在阳光里的样子，每次这样看着他，我都会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