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二）我的大学（1/2）

我每天晚上搂着毛茸茸的小熊睡觉，半个多月后，漫长的雨季终于结束。

我尽量避免跟白子哥哥提起报到和入学之类的话题，他却总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大学生活，还不时讲起一些不知哪里听来的关于医学院的笑话和闹鬼传说。

“你知不知道基础楼那里以前是坟地？”他拿着画笔，头也不抬地说。

“老掉牙，换一个。”我靠在窗台上晒太阳，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地方病研究院那里以前是坟地……”

“医学院里有哪儿以前不是坟地的吗？”

“……好吧，换一个——听说有个女生无意间被锁在解剖实验室，过了一夜，疯了，可能真的很吓人吧。”

“小学、初中、高中的时候以及若干寒假、暑假，都听说过。”

“听说解剖实验室里经常闹鬼。”

“我信神不信鬼。”

“听说医学院的人打电话都是‘喂，你是寄生虫吗？我是精神病。’”

“这笑话也太老了点儿……”我这么说，不过还是笑了。

我有点儿吃惊地看着白子哥哥，这样安静少言的人今天不知为什么不停地开起玩笑来。他手里的画笔一直没有停下，目光也一直专注在眼前的画板上，却一直不紧不慢、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医学院的笑话。这样子让我想起总是略显严肃、可没外人的时候也不时开开玩笑的云戈。

“哥，你说云戈现在在干什么？”

“他刚打过电话说已经开学了，肯定是在每天上课啊！”

“我是说现在，就现在。”

“现在……那边是半夜，他肯定睡觉呢。”

我一想也是，又问道：“他会按时回来吗？”

白子哥哥终于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看着我，几秒钟之后又低下头继续运笔：“他一定会尽力。小庭，你不能总想着这件事儿，还是想想你自己，过不了几天要报到了。”

“报到而已有什么好想的。”

“报到很麻烦，有很多手续，大学里上课跟中学也不一样。还有，你们还要军训，时间还挺长，听说是整整一个月。”

我还没回答什么，裴家阿姨推开半开的门，看着我说道：“小庭，电话——找你的。”

“好，谢谢阿姨。”我伸手拿起分机，一边对白子哥哥说道，“我还听说军训结束的时候要拉练呢。”白子哥哥笑了笑。我转过头，带着一副没心没肺的口吻对着听筒“喂”了一声，那边立刻传来了我妈硬邦邦的声音：“都多久不回家了，也没个信儿吗？”

我心里一沉，语塞，好心情顿时踪迹全无。良久，不情愿地说道：“好吧，我马上回去。”

听起来，我妈很生气，用她惯有的极快的语速说了很多话。我基本上听不进去，只觉得耳边一直有一个尖细的、高压电般的声音持续不断，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边早已经挂断。我放下电话，白子哥哥正看着我，手里拿着画笔。

“我得回家一趟。”我低声说。

“嗯，我听到了。”白子哥哥放下笔走了过来，站在窗帘隔开的阴影里，“你也该回一趟家了。”

我不语，白子哥哥一直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说道：“马上要开学报到了，你至少应该回家准备些东西，跟你妈妈碰个面。上大学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别这么不当回事儿。”

“嗯。”我点点头，“那我这就走了。”

“也就两天就报到了，你就乖乖在家里呆着吧，不然你妈妈肯定会不高兴了。”

“嗯。”我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白子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跟裴家阿姨和白子哥哥道了别，独自走在夏末午后的马路上。阳光如芒，空气已过了正午的滚烫，满街车水马龙的喧闹混合着尘土扑面而来，我很快觉得脸上的皮肤干巴巴、紧绷绷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灰尘死死地填满，很不舒服。磨磨蹭蹭走了很久，终于到了家。

我妈看见我，倒是没有显露出生气的样子，她指着客厅沙发上的一堆东西对我说：“你还真抻得住啊！马上就开学了也不回家一趟准备准备？心怎么这么大？你把通知书放哪儿了？身份证呢？邋邋遢遢的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弄丢了？拿来给我！”

她一连串地问道，同时扬手又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沙发上那一大堆里。

我奇怪地看着她，她一反常态地心情很好，甚至有点儿兴奋，一边不停地翻出各种东西扔到沙发上，一边唠唠叨叨。过了半天，回过头来才发现我一直僵硬地站着，一动也没动。

“干嘛呢你？”她有点儿光火地说道，“赶快去把通知书和身份证找出来。小时候挺机灵的怎么长大了老是呆呆呵呵的，我说这么半天你都听什么了……”

我慢吞吞地走到客厅里，把背包从肩头卸下，拿出通知书和身份证放在茶几上。

“拿来！”我妈走过来不由分说拿起来，“放你那儿肯定得丢了。”

我什么也没说，站在一边发呆，看着她忙忙碌碌，不知道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晚上我没有再回白子哥哥家，晚饭过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落满灰尘的床铺随便地打扫了一下，爬到了床上。我没有把熊熊带过来，我的怀抱里空空荡荡的，居然已经有些不适应。滚了几圈睡不着，爬起来从潦倒的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无聊地翻到了入睡。

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报到的这一天，一大早我就被我妈喊醒，在她追命似的连声催促下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刷牙洗脸、胡乱吃了东西，然后跟着她下了楼。她已经把沙发上那一堆东西打包装进了后备箱，我们上了车，起步后拐了几个弯，很快驶上了大路。

我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她熟练的驾驶动作，很奇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开车，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弄了这么一辆破车来，跑起来稀里哗啦地直响，像一个装满了叉子和勺子的破饭盒，也不知道是借的还是买的。片刻之后我对这个问题没了兴趣，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秋日正晴，阳光温暖而明亮。我看着窗外的车与人，脑子里突然里跳出标准的小学生作文来：今天是个分外美丽的日子，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秋高气爽，蔚蓝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鸟儿在树梢上欢快地歌唱。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走在平坦的大道上，两边的高楼大厦一望无际。我们欢歌笑语，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小学老师训练我们在作文里使用成语，告诉我们成语越多文章就越有文采，可事实上我的感觉是成语用得越多越密集，文章读起来就越傻。而今我长大了，洞悉了成年人的幼稚与自以为是，却学会了绝口不提，从不告诉任何一个小孩子他们所崇拜的大人其实很傻。我保守着这个秘密，留给年轻的孩子们，他们会生长，他们会亲自去发现这个秘密。

我靠着车窗，忍不住笑了。

从前的时光倏然而过，如云般散尽，眼下我是大学生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人生的某种新的开始，我微微地有些兴奋和期待，也隐约地有些害怕。

“下车！下车！”旁边传来我妈的喊声，她已经下了车。我只得收住思绪，也下了车，去开后备箱。

“先去报到，这个急什么。”我妈锁了车门，快步走向学校大门。我这才反应过来，赶快跟了进去。

新生报到就在一进学校大门的小广场上，现在这里果然就像小学生作文里说的那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处树着彩色的旗子和横幅，标注着系别和机构，几溜课桌一字排开，端坐着几排手里拿着大红公章的人，远处甚至还有人在敲锣打鼓，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纸张，大约是宣传单。

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眼前的情景，想起了高中报到的那一天，也几乎就是这样的场景：一样的排成一排的课桌，一样的拿着红色章子的人，一样的各式宣传单和四处晃动的密集人影。只是那时白子哥哥、云戈和我在一起，这次只有我自己了。我说不清楚这感觉是不是伤感，抑或沧桑，只是无端地就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顿觉时光绵软错乱。我忍不住四下张望，似乎抱着朦胧的希望，想在晃动的幢幢人影里找到白子哥哥和云戈。

“快点、快点，发什么呆！”我妈又在我耳边嚷道。

我只得苦笑了一下，打点起精神，跟上她的脚步。她四下看了看，径直把我领到一棵大树的脚下，命令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办手续。”

“我自己去就行了……”我还没说完，她已经风一样地走远了。我只得站在原地站着。

树荫下很凉快，我的眼睛一直不太适应光与影的交错。远处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手里拿着报到的单子挨个盖章，场面热闹。不远处聚集着一大群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我有些无聊，便细细地朝向那里打量。过了一会儿才看明白，就在我身边有一溜大学社团招募点，只是唯有那个招募点人特别多，聚集在一起，倒让人注意不到临近的那几张桌子了。我捡起一张别人随手丢弃的小单子，看了一眼——摇滚乐社。

怪不得这么多人。我想着，继续四下张望，前面大约还有各种球类协会、美术协会、社之类的。我换了一个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一张孤零零的小桌子，一个斯文的男生有些无聊地坐着，转着手里的圆珠笔。这桌子其实紧挨着我，不过三四步，我却一直没看到。桌子上贴着的海报上写着：古典乐社纳新，诚募同道。旁边画着一把漂亮的小提琴，染着蔷薇花似的颜色。

我心里一动，忍不住走了过去。

斯文男生看到我，立刻端正坐好，露出微笑，干净的脸庞融在一片阳光里。

“嗨！”他冲我打招呼。

我有点儿猝不及防，连忙也笑了一下。

“想加入我们吗？”

“……看一下而已。”我小声说。

“好！”他很真诚地看着我，拿起一张单子递过来，“欢迎了解一下我们。”

“嗯，好。”

“你喜欢古典音乐吗？”他问。

“偶尔听一点儿。”

“那就是不常听了？“

“嗯，不算太多。“

“那你一般听什么呢？”

“流行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