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春年代 (一)艺术家村(1/2)
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从来没有什么变化,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练琴或者不练琴,或者不,发呆或者不发呆。连我身边的白子哥哥和云戈似乎也是如此——画画或者不画画,交谈或者不交谈,思考或者不思考。我不记得我曾经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什么,或者在什么时候对什么失去过兴趣;不记得我得到过什么,或者失去过什么。
我唯一记得的,是我记得的东西似乎从来都不准确。我记得每年的丁香花开得最早,之后发现迎春花更早;我记得最高大的白桦树是在南湖的桦林里,之后发现家旁边的那几棵更高;我记得深秋的冻雨绵长无期,之后发现其实一年就那么几天;我记得每年的雪季酷寒难耐,之后发现其实稍微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还是我原本就记错了。
入大学前的整个暑假里,我带着某种隐约的、朦胧的、一切即将重新开始的感觉,打算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全部肃清,为崭新的生活腾出点儿地方来。我不停地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也陷于一些奇怪的感觉。
首先我要离开家了。当然我指的不是在家的时间,上了大学的离家,更多地带有某种象征意义和心理意义,那意味着我成年了。我要负担起成年人的义务,也可以开始行使成年人的权力。我不需要再受迫于另外一个大人的权威,也有拒绝另外一个大人的能力。这个世界花费了数千年搜集起来的各种秘密都将对我敞开,并且不再对我保有无数的禁忌。我可以亲自去发现这个世界的每一种真实和伪装,不必再像个傻瓜那样只能或者听从大人的说辞,一边惊奇于他们交代的宏大文明与历史,对他们描述的浩大人间充满了渴望和跃跃欲试,一边惴惴不安地担忧他们又把我骗了。
至少我希望是这样的,我隐约地认为或者期待,我的生活从此会变得完全不同。我有些兴奋和焦躁,想要好好享受这悠长安然的假期,可又盼望早日开学。只是我不敢让白子哥哥看出来,我怕他难过。事情果真如裴家阿姨所说的那样,白子哥哥并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我把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塞到了书柜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不在他面前提起高考和我对大学生活的想象与憧憬,尽量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在他画画的时候赖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胡乱翻书。
我偷偷地观察过他,没有觉得他有任何特殊的情绪,他仍然那样安静而坦然,从容不迫地做着每一件事。我不知道他此时的平淡是自然而然,抑或仅仅是为了安慰我而做出的掩饰。有心想开口问他,怕自己在没事找事。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该担忧还是该放心。
这个夏天漫长而凉爽,雨水充足。我没有需要做的功课,大多数时候从白子哥哥或者云戈的书架上随便拿一本书,爬到窗台上翻看。我把所有的垫子都堆在一起,舒服地靠着,一身慵懒,有时候连跳下窗台到书架那边换一本书都不想动。偶尔白子哥哥也会拿一本书坐在窗台的另外一头,累了的时候把书合上放在手边,出神地看着窗外。夏日的淫雨从眼前铺展向远方,一直接连到无尽,像一场雾随着微风飘移,最后如尘埃一般落到地面上。大地清冷而湿润。
“小狼,你喜欢这样一直下雨的天气吗?”白子哥哥看着远方的雨,忽然问道。
“我喜欢大雨,噼里啪啦痛快砸完了痛快出太阳。不喜欢小雨,一直下,又下不大,下不大,又一直下。这就算是书上说的‘淫雨’了吧?你呢?”
“我喜欢小雨,就现在这样的小雨。”
“为什么?”
“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外面特别阴冷,呆在家里,穿得暖暖的,会让人特别地有一种被保护的安全的感觉。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幸福。”
“可是这雨没完没了的你都不烦吗?”
“老天又不听我的话,我就是烦死,该下的雨还是要下。既然烦也没用,不如喜欢。”他笑着说。
其实白子哥哥不应该喜欢下雨天,因为雨天的低气压会让他很不舒服,但他从没有抱怨过。我接不上他的话来,他也没有在意,又把手边的书翻开。他一贯清瘦,抓住书脊的双手也是如此,骨骼清癯分明,筋骨的联动与力量的传递在雪白色皮肤的包裹下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就在我对面,低着头,细细如银丝般分明的头发向下垂着,发梢似乎要滴出深深的白色来。过了很久,他无意间抬头,见我在看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随即又低下了头,无惊无扰地看着手里的书,神色安然,像一杯略带温热的淡茶。
我有些惆怅。或许是因为上了大学就不可能天天跟白子哥哥在一起了,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一辈子每天陪在他身边。我忧伤地想,如果在我在医学院听课的时候,他在另外一个课堂里听课,我一定不会难过。只是,他永远只能这样安静地、画画。我长大了,像一只刚刚离开父母、涉入冰河独自捕到第一条鱼的小熊,心里充满了兴奋、躁动和小小的成就感,他却依然是一个孤独的哲学家,依旧困在原来的生活里。我喜欢他安然的样子,喜欢脸上他从容的神情,可是当我的生活有了改变的时候,他依然如是的样子让我感到某种愧疚和不安。在这个雨季里,我一直黯然地注视着他,也躲避着他坦率的目光。
雨季是那样地漫长,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假期过半,一个同样漫长的下午,我在白子哥哥身边无聊地翻书,凉爽的风正从打开一道缝隙的窗户里吹进来。屋子里很安静,我甚至能够听到尼龙笔头在粗纹纸上拖动和摩擦的声音,拿着画笔的白子哥哥突然对我说道:“小狼,我找到一份工作。”
他甚至都没有转过头来看着我,手里的笔也没有停下来。声音不大,语气平淡,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像突然想起冰箱里有冰淇淋,于是就直接告诉我那么简单。
“工作?”我有些意外地问道。
“嗯,在一个画廊。”
“画廊?哪儿的画廊?什么工作?”
“在那个新建起来的艺术家村,给人家画画啊。”
“就开发区东边那个?”
“对,就是那个,那里面有很多画廊。”
“你什么时候去找的工作啊?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就你们高考的那几天。反正你也不在家,我也没事儿。我爸告诉我可以到那里去试试看,我就去了。”
“去了就找到工作了?”
“是啊。”
“那‘给人家画画’是什么意思?人家要什么你画什么?”
“嗯,就是的。”
我停了下来,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有了第一单任务了,今天就开始画了。”白子哥哥仍然没有停下手里的笔,继续画着,一笔一笔,熟练而果断,“等都画好了送过去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怎么样?”
“好啊,刚好出去转转,那个艺术家村我还没去过呢。”
“路有些远,不过车很方便。现在那里还不太有名,人少,特别是白天。过几年肯定会变得特别热闹。”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的第一单任务是什么?人家让你画什么?”
“一些装饰画,都是风景,还有些静物之类的。我现在在画南湖的桦林。”
我立刻来了兴致,从窗台上跳下,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我熟悉的桦林。画面上是密集的椴白色树干和大片的金色树冠,锋利的光线在树冠上撕开一个个细小的缝隙,透射下来,刺入泥土。
我感到开心,又莫名地有些难过。
画廊的工作不需要每日里朝九晚五地上班,白子哥哥还是在家里,同样地花掉大部分时间画画,我也同样地呆在他身边安静地。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告诉我拿上伞跟他一起出门。
车果然很方便,出了小区的大门就是车站。我们上了车挑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了下来,几站之后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又几站,出了老城区,人又少了下来。崭新的公交车在宽阔的马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像飞机一般地平稳。我把车窗打开一道缝隙,凉爽的微风吹了进来,雾一般的细雨飘洒到我的脸上和肩头,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花朵的冷香和树叶的清新味道。车窗外面的建筑物逐渐变得稀疏,草木逐渐密集,大片的原野从马路和楼房的覆盖下挣脱出来,裸露在两侧。有些地方的泥土已经翻开,周围堆满了建材和工程车辆,看样子一个个宏大的建筑马上就要动工。
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陌生,我向四外看去,离得最近的其他车辆也有几十米。偶尔看到从开发区出来的公交车,也是空空荡荡,几乎没人。顺着马路看向遥远的前方,一群密集的高楼矗立在这片平原的尽头,笼罩着依稀的烟云,像是科幻片里漂浮在海面上的未来城市。
“哥哥,咱们很少一起坐公交车。我都没什么印象,咱们以前一起坐公交出过门吗?”我转过头来问白子哥哥,他也和我一样,正迷茫地看着远方的楼群。
白子哥哥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看了看我,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最开始去南湖的几次我们一起坐过车,我们还一起坐过有轨电车回废屋。”
我心头一震,想起了我们的泡泡。一阵难过翻滚上来,我马上又把头转过去,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远处的楼群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它们高高地悬停在我们的头顶。
路很长,很久之后才终于到站。下了车,我站在原地向四外打量,一栋栋的高楼一直连到烟雨尽头,彼此都不一样,但又好像都一样,四条宽阔的马路通向四个看上去差不多的方向。路的两边种植着树木,但都还只是小树苗,比灌木大不了多少,枝杈稀疏,几乎没有叶子。有的小树周围的支架都没有去掉,细细的树干被比拇指还粗的草黄色绳子五花大绑,固定在粗木简单钉成的框架上。那些看上去应该是草坪的地方只有泥土,有的地方还堆满了建筑垃圾。街道上行人极少,没有几辆车,看上去白花花的。四周的高楼豪华精致,却都熄着灯,有些外墙上还有一圈一圈的汗碱似的白色痕迹,大约是刚刚建完,外墙还没有洗刷过。
“这里怎么跟切尔诺贝利似的。”我小声嘟囔着,“什么都有,就是没人。”
“新区当然没什么人了。”白子哥哥也在四下看着,寻找方向。
“马路上还这么干净,连垃圾桶都那么干净,但是是让人不怎么舒服的那种干净。不是‘我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那种‘干净’,而是‘敌人被我们消灭得干干净净’的那种‘干净’……”
“好啦好啦!”白子哥哥终于忍不住笑了,“你这是什么新风格的饶舌歌吗?”
他指了指对面:“就那里。”然后抓着我的胳膊带着我过了马路,顺着一条堆满建筑垃圾的路口走了进去。一百米后,眼前豁然开朗。
不算太宽的路上铺着小块的方形石砖,四角低、中间高,圆鼓鼓的,磨得亮晶晶的,来来回回地滚动着雨珠,很是可爱。沿着路两边连缀着风格各异的画廊和店铺,各种颜色充斥着视野,耳边还有不知哪里的琴行传过来的钢琴调律的声音。这颜色和这声音,倒是很搭配。
我挨个看着那些巨大的玻璃橱窗,慢吞吞地跟在白子哥哥身后,最后进了小街深处的一间画廊。门脸不大,里面却不小,四处都是画。白子哥哥似乎跟店主非常熟络,两个人一边看画一边在谈着什么,时不时还一起大笑。我东看西看,当然什么也不懂,顶多分得清油画和国画,看着看着就无聊了起来。
“哥哥,我到外面等你。”
“好,别走出这条街,要不一会儿走的时候找不到你了。”白子哥哥回头来答了一句。
“好。”我应着,迈出了画廊。
我站在细雨濛濛的小街上四下张望,发现路的两边居然摆满了盆栽的繁密的小花,红的黄的,还有油绿的叶子,挤挤挨挨、热热闹闹。极细的雨滴打湿了这些害羞的小植,雨水混在一起从叶尖和花瓣上滴落在路面上,在那些亮晶晶、圆滚滚的石砖上滚来滚去,最后落进石头缝里。雨帘模糊着空气,眼前的小街看上去像一幅雾中的水彩,寂静无声。整条街上不见几个人,却全无寥落,在凉爽的细雨和微风里甚至还带着一点温暖和可爱,我思忖着为何来的时候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些小小的花朵。
我顺着小街走了几个来回,再回来的时候,看见白子哥哥站在画廊的门口等着我。
“怎么样?我就说雨天很好吧?”他笑着。
“是挺好。接下来我们干什么?回家?”
“去喝一杯!”白子哥哥调皮地笑了一下。
“喝一杯?酒啊?”我有点意外。
“喝一杯当然是指酒了,不过你只能喝水。”
我跟着白子哥哥顺着小街走到一个更小的路口,小到我刚刚走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有注意到。拐进去只几步,看到里面居然有很多酒吧,大多小小的,而且安安静静的,不像城里的酒吧那般掌满了闪烁的霓虹灯,“丁次、丁次”地大声放着能震死人的音乐。穿过一道窄窄的门走进其中的一间,走过狭长的走廊,转了个弯,里面十分深阔。几十张很小的木头桌子错落随意地摆着,淡淡的烛光轻轻晃着,细密的私语低低地浮动。我花了几秒钟适应了里面的光线,这才发现,里面居然坐了不少人。
“嗨!裴丹青!正说你呢,就到了。”有个人站起来大声跟白子哥哥打招呼,旁边的人也纷纷认出了白子哥哥,他拉着我走了过去。
我们跟先前的人挤着坐在了一张桌子旁,旁边有人“砰”地打开一瓶啤酒推过来。白子哥哥很自然地拿起了酒瓶,指了指我告诉周围的人:“这是我妹妹,刚考上大学,我带她出来转转。”然后又转向走过来的服务生:“给她一杯水就行了。”
“我为什么不能喝酒啊?”我不服气。
“你还是小孩儿呢,小孩儿不许喝酒。”
“那你凭什么就能喝啊?”
“我是大人了。”
“你才比我大几天啊?要不是你自己太着急,我还是你姐呢。”我嘟嘟囔囔,声音却小到自己都听不见。
白子哥哥猜都能猜到我在说什么,晃了晃手里的酒瓶,跟旁边的人碰了一下,故意气我:“那没办法,比你大一天也是比你大。再说,我工作了,工作了就是大人。你还是学生呢,学生不许喝酒!”
“没错,上学就是小孩儿,小孩儿不能喝酒!”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我只好撅着嘴,一边恨恨地喝水,一边听着他们聊天。
“最近也不怎么的到处都在盖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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