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十四)毕业季(1/2)
我知道高三的时间不是用来伤感的,虽然每每觉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就会调整好,强迫自己重新进入学习状态。有时候我也感觉到自己有些懈怠和懒散,看不进去书也振作不起来,干脆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研究同桌的那枚清华大学的校徽。想来我即使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说那枚圆形的校徽远看上去像个公章,他也只会宽厚地笑笑,随即又埋头。以前我并没有认真看过这枚校徽,只大概记得它的形状,现在终于看清了那上面的八个字: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我仔细回味这八个字,觉得自己离那个世界很遥远。我没什么自强的兴趣,我想要的其实跟家养的狗狗差不多——平静的生活,亲人的陪伴,以及不被欺负。
我看着那枚校徽发呆。过了很久,同桌诧异地微微侧过脸来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挪回到习题纸上,淡淡地问道:“怎么了?”
“有道题不会做,卡住了。”
“哪道?让我看看。”
我把卷子递给他:“这个。”
他看了一眼:“哦,这个是有点儿难。我也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解题思路。”
我无奈地看着他,这道题我丢了十几分,而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解题思路”。
他从我放在桌子上的那沓速写纸里抽出一张,在背面演算起来,一步一步写得很清楚,一边演算一边仔细地讲解。
“看明白了吗?”
“嗯,明白了。谢谢。”
他把那张纸翻过来,扫了一眼上面的速写,然后又翻过来递给了我,随后又低下头做他的题。我们的每次对话都很简短,并且都以他重新低下头做题而光秃秃地结束,就像一首曲子毫无预兆地突然没了声音,这次也不例外。我看了他几秒钟,也只得端正坐好,做自己的事去了。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要到选择高考志愿的时候了,闲暇时间里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小牧选择了临近城市一所重点大学的法学院,白子哥哥要考美院,而我的这位传教士一般坚定的同桌像一位忠贞不渝的爱人一样,心中只有唯一的志愿,一个绝不改变的志愿——清华大学。
天气渐渐转冷了。一天傍晚,晚自习前的安静课间,我和白子哥哥在操场上来回踱步取暖,白子哥哥问我:“小狼,你想好高考要考哪里了吗?大家心里差不多都有数了,但我还没听你说过你的打算呢。”
云戈离开之前,我就已经打定主意报考本地的大学,但从来没有跟白子哥哥说过此事,也从没有告诉过他我到底想去哪里,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哥哥,我要考医学院。”我小声而坚定地说。
“医学院?”白子哥哥相当地吃惊,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盯着我,提高了声音又追问了一句:“医学院?”
“嗯,医学院。”我抬手指了指前方,“就前面几站路远的那个。我很早以前就想好了,所以才选了理科班。”
“你为什么想要学医呢?以前没听你说过,你一丁点儿都没提起过。”
“又没人问嘛。这不要高考了大家才开始互相打听这事儿么。”
“学医很累啊,当医生也很累,你这干巴巴的小体格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
“那你妈妈同意吗?”
“同意啊,她觉得当医生挺好。”
白子哥哥似乎还是没有弄明白似的,说话的语气近乎梦呓:“医学院……你怎么想到的要学医呢?这也离题太远了……”
我很认真地回答道:“哥哥,我想研究人,仅此而已。”
“研究人?小狼,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对人有什么特殊兴趣。”
“我有兴趣!我想研究人,特别是人的心。哥哥,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心肠硬得我们都无法想象,他们欺负别人的时候可以一点儿都不在乎,还有些人可以连一点儿是非都没有,而且,这种人还不少,我在历史书里就读到过很多,生活里也碰过很多。你肯定也见过对吧?”
“嗯。”白子哥哥应着。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什么,但我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很多的过往。
“哥哥,我一直想弄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多这样的人。我翻过书、问过人,书上和别人说的都是道德和自律之类的原因,大同小异——可我真的不理解,怎么会有人那么缺德。”
白子哥哥看着我:“那跟医学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这些人是不是身体里某个地方和我们长得不一样,比如脑子里或者身体其他什么地方多了个什么,或者少个什么,或者娘胎里就长得有问题,生下来就不对劲儿……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坏……”
白子哥哥笑道:“你觉得现在人心坏了?”
“什么叫现在人心坏了,好像人心还曾经不坏似的。”
白子哥哥沉默了片刻,又说道:“小狼,你觉得事情真的可能是这样解释的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研究。”
“这可不好研究。”
我有些伤感地说:“我知道不好研究,我也知道这就是个不靠边的瞎猜,可我就是想试试。与其说我想知道是不是这样,不如说我希望是这样。如果缺德是一种疾病,或者是一种残疾,我就可以原谅他们,我就不会再恨他们。哥哥,我实在不想再恨那么多人了……”
白子哥哥看出了我的难过,伸出手来搂住我的肩膀用了用力,安慰地说道:“小狼,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有了目标就好好努力吧。医学院离家不远,你能在那里读书也很好。”
我深吸了几口气,换上了好点儿的心情和口吻。
“哥哥,我学医很奇怪啊?”
“是很奇怪,怎么看都觉得跟你不配套。”白子哥哥笑答,“不过想想你要是去学物理、化学或者数学什么的,好像也很奇怪。”
“那你觉得我学什么才不奇怪啊?”
“我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你就是学音乐的。”
“为什么?”
“说了我说不上来嘛。反正,云戈从小学画,最后却跑到音乐学院去读书,这我一点儿都没觉得奇怪。但总觉得你就是学音乐的,你改行干什么我都觉得奇怪。”
“哈,那你只好慢慢适应了。过上十年二十年,你跟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说不定要这么说——这是我妹妹,某某医院某某科的主治医师。”
白子哥哥大声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好吧好吧,我会花点儿时间适应的。小狼,你能留下来在哥哥身边,也很好。我真的很高兴……原以为你会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我还能去哪里?”
“北京。”白子哥哥答道。
我心头一震:“北京?”
“嗯。”
我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我干嘛要去北京,那么老远。”
白子哥哥只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再回答。我有些心虚,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想问又不敢。只是心里刹那间狠狠地疼了一下,无数往事狂舞,仿佛沉淀在湖底的细腻的尘埃被一股激流卷起。我低声地说:“哥哥,我哪里也不去,我跟你在一起。”
我们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天光里互相注视着,我们都知道,我们在忧伤地生长。
定下了志愿,高考前的紧张生活全面铺开,各种模拟考试和摸底考试越来越多,放学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直到晚上十点钟。在白子哥哥家的生活很快乐,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持久的幸福,也第一次知道彻底地放松下来好好奋斗是什么感觉,从前我从不知道自己是可以如此勤奋的人。白子哥哥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裴叔叔泡在画室里,我有些担心他的体力会吃不住,可是他看上去似乎还足够支撑。
裴家阿姨每天忙碌着做三顿饭和各种零食,我累了的时候也会帮她做些零碎活儿,有时候陪她出去买东西。出了小区门口有一溜儿卖各种街头零食的小摊,远远地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每次路过的时候裴家阿姨一定会给我买个什么,有时候是冰淇淋,有时候是烤红薯,或者糖葫芦。我乐得一边啃着一边跟在她身后东张西望,就像我以前看到的小孩子跟着大人上街的那样儿。满载而归的时候经常在路上碰到邻居,对方很热情地跟裴家阿姨打招呼:“裴大姐,上街买菜了?”
“呵呵,这不冬天酸菜好了么,这闺女馋了。”裴家阿姨努努嘴,指着我,笑眯眯地说。
“最近总见你买一大堆。”
“是啊是啊,我们家俩孩子一块儿高考,做饭得认真点儿。”
“伺候俩高考的可辛苦。”
“是挺辛苦,不过孩子们争气,都学习好。”
“嗨,你是命好,孩子省心,哪像我家那个……”
她们聊天的时候,我站在裴家阿姨旁边,咬着糖葫芦东看西看,有时候也很认真地听一听她们聊天的内容。她们说的多是邻里之间最常见的闲聊话题,说来说去,也就是些类似的琐碎事情:开头是吃喝和天气,接下来都是孩子的学习成绩,没什么别的。我觉得很新鲜,我从小住在部队大院里,左邻右舍基本都互相认识,打交道却很少,后来搬到了商品房小区,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对门那家姓什么。我从不记得我妈还曾经这样跟邻居聊过天,但裴家阿姨特别地乐在其中,就那几个话题,总是跟邻居们聊得兴致勃勃。
裴家阿姨是个温和细心的人。为了陪我,每天晚上都睡在云戈家的大卧室里,睡前我的时候她喜欢打打毛衣。她安安静静地从不打扰我,但是睡前她总会记得给我拿来一杯热牛奶,有时候也会坐在我身边看着我。
一天晚上,我放下手里的笔捧起递到我手边的热牛奶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钟了。我觉得很是不安:“阿姨,真对不起,要不是我你肯定早睡了。”
“没事儿,小庭。阿姨老了,没那么多觉。看看你们读书,挺好的。”
我小口地喝着热牛奶,看着裴家阿姨,觉得她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小庭要考医学院啊?有志气。好好努力。”
“嗯。”我点点头。
“这么学习累不累啊?”
“还行。”
裴家阿姨叹了口气,眼睛有些泛潮。
“阿姨……”
“没事儿。”裴家阿姨看着我,过了很久,勉强地笑了一下,“小庭是多乖巧懂事儿的好孩子,生得这么小小的、弱弱的,看着就让人心疼。有时候阿姨真不太明白,你妈妈干嘛对你要求那么严。”
我不明白裴家阿姨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大概是她希望我能有出息吧。”
“唉,什么叫有出息啊。心那么高,多累啊!”裴家阿姨喃喃自语地说,“小庭,阿姨都不求你丹青哥哥能像云戈那么结实,只要他能像你这样,哪怕身子骨弱一点儿,但是健健康康的,就行了。阿姨什么别的要求都没有。”
听到她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真的,小庭。有时候我看那些考大学的孩子的爹妈,一天到晚跟孩子急的……孩子多考一分,乐得手舞足蹈,少考一分好像天都要塌了似的。一凑到一块儿说的都是这次前进了多少名或者后退多少名什么的,感觉他们一个个比要考试的孩子还紧张。我就想,这些人要求也太高了。他们的孩子都健健康康的,又不是什么地痞流氓,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真就非得学习好,非得考名牌大学不成。现在又不是什么兵荒马乱的年代,怎么都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干嘛要求那么高……”
我想起在外出买菜的路上裴家阿姨跟邻居们的闲聊。我以为她很轻松,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多心事。我知道,裴家阿姨憋不住心里的难过,想要找个人倾诉。我很认真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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