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十三）高考之前（1/2）

云戈离开没几天，暑假开始了。放假第一天，我就在白子哥哥家里和他一起计划暑假。再开学就是高三了，升入高三的班级要比其他班级早一个月上课，这是个有史以来最短的暑假。

每年暑假开始的时候，雨季也即将开始，天空中的云彩变得多而厚重，压得低低的，阳光时而明媚耀目，时而被云朵完全遮蔽。我爬到窗台上晒太阳，阳光时有时无，我的影子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厚实的窗帘几乎可以遮挡所有的阳光，台灯开着，发出柔弱的暖黄色光亮。我把窗帘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看着白子哥哥躲在窗帘的阴影里忙着收拾高三复习的时候要用得到的书和笔记。他还是和平日里一般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情，我却有些惆怅和失落。

“小狼，别发呆了。”白子哥哥看了我一眼，低头继续整理，“马上要开始高考冲刺了，到时候够我们忙的，现在就准备一下吧。”

“嗯。”我把胳膊搭在膝盖上，应了一声却没动地方。

白子哥哥又看了我一眼，放下了手里的书。他走过来，紧紧挨着窗帘站在阴影里，把手臂伸进了阳光，雪白的肤色瞬间融化在明亮的阳光里。片刻后一片云朵遮蔽在我的头顶，阴影袭来，包裹着他手臂的阳光被大块儿地掰掉又碾碎，几秒钟之内他手臂的形状便凸显在我眼前，紧接着我感觉到了他的手指和掌心的温度。

他握着我的胳膊，用了用力：“小狼，你有些心烦是吗？”

“嗯。”我点了点头，瞬间觉得有些委屈。

“你是在想云戈吧？”

“嗯。”

“你肯定知道生活里有这些事情很正常。”

“嗯，我知道，当然知道。”我有些难过地说，“但还是觉得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适应。”

“你总想着要适应，就很难适应了。”

“没明白。”

“你总想着这件事啊！你总想着，它就肯定总是件事儿。”

“……但是我没法不想啊。哥哥，你能一点儿都不想吗？我觉得你好像没受什么影响，但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点儿没想过……”

白子哥哥迟疑了一下，缓缓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也想，也不想。”

“你弄得我更晕了。”我不解地说。

“我会想起云戈，但不会想他不在我们身边这件事情。”

“因为你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吗？”

“不是的，小狼。在国外读书这事儿没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他要先读完高三，同时还得熟悉语言，然后考大学。大学还得四年，也说不定要更长。他肯定急着回来，一定会尽力，但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想不到的事情耽搁了。”

“就是说他有可能回来得更晚是吗？那会晚多久呢？”

“我不知道，小狼。但是不管云戈多长时间才回来，我都只会想他，不会总想着他不在我们身边。”

我语塞，隐约地觉得白子哥哥的话很有道理，但似乎又不太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头顶那片巨大的云终于移走了，阳光再次沉甸甸地落下来，热量在我的额头和睫毛上来回地扫射着。几秒钟之后我的瞳孔适应了光线，看清了眼前。白子哥哥和我只隔着一尺远的距离，光明与阴影在我们中间画着一条清晰的线。我的身体在阳光里投射下一个清晰的影子，而他站在我对面的大片更深的阴影里，他的身体如雪一般地明亮。此刻他瘦削的手臂穿过了那道光与影交界的清晰的线，在属于我的充盈着光明的世界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抓住他的胳膊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落地站好，转身拉上了窗帘。光线被窗帘全部切断，暖黄色的灯光晃动着，外面的世界倏然之间已然隐退。

“云戈回来之前，周末你就在我家里吧。”白子哥哥说道，“一会儿我把他房间里的小地毯给你拿过来。”

“嗯。”

“慢慢就好了。”

“嗯。”

“还有不到一年就高考了，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高三很累人，时间也会特别紧，咱们还是早点儿打算这件事吧。”

“我知道，哥哥。云戈回来之前，就只有咱们两个人互相照顾了，我必须适应。毕竟还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啊！”白子哥哥笑了笑，低低地说，“想象一下五年以后云戈回来的时候。”

“五年以后，呵呵，我大学都毕业了，也不知道那会儿咱们俩能是什么样子。”

“不管什么样子，总之云戈回来了，你肯定特别高兴是吧？”

“当然了。”

“然后你立刻就安心了，照常做所有的事情，现在的一切烦心和担忧都没有了。”

“那肯定啦！”

“那时候你再回想一下这五年，如果因为心烦意乱，什么该做的事情都耽误了，等云戈回来所有的问题都过去的时候，不会后悔吗？反正云戈早晚都会回来，你的烦心早晚都会过去，到时候不会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我想了一下，忍不住笑了：“哥哥，你说得对。”

白子哥哥晃着我的肩膀：“好啦！既然同意我说的话，就好好准备复习吧。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比高考还重要的。”

我也知道，都这会儿了，也确实没有什么事情会比高考更重要了。

我收拾好了所有书和资料之后，开始安静地复习。云戈刚刚告诉我他要去美国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得不面对生活里的变化了。我曾经自责地想过自己是个懦弱的人，所有的事情都要逃避到最后一秒钟，其实在学习上何尝不是这样。我知道我应该跟上功课的进度，知道欠债太多早晚不可收拾，可还是死撑着不去想这些，宁可等到不可收拾的那一天，再去想如何收拾。现在我必须趁着还来得及改掉这个毛病。

雨季开始了。

降雨最集中的七、八月份里，一半的时间里是晴天，很多时候晴得连一丝云或一丝风都没有，碧空深处闪烁着汝瓷般细腻纯粹的天青色；另一半的时间里有些连绵的小雨，间杂着几场暴雨甚至是大暴雨。晴天正午的阳光虽然有些毒辣，空气也带着烧灼般的滚烫，可只要日头转过中天，稍微低落，热度就开始迅速褪去。倘若下起了雨，哪怕只是小雨，地上积蕴的热量也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彻底散尽。所有的蝴蝶都不见了踪影，所有的虫儿都停止了鸣叫，雨让盛夏的感觉立时止息。打开窗户，潮湿的凉风会瞬间灌满白子哥哥的小屋。

冬天里白子哥哥要先参加美院的专业课考试，所以他暂时要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画画上，我依旧在一边，只是手里的书一律换成了高考复习资料。小地毯被拿回了白子哥哥的房间，依然放在床前的空地上，我也像多年来习惯的那样，靠着床帮翻书。半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窗外的风雨和光影都被挡在窗外，永远只是窗外的风雨和窗外的光影。慢慢地我适应了，特别是云戈打来过几次电话让我觉得放心了一些，但是每次抬起头来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秒钟的疑惑，然后才想起来，此刻的云戈在美国。

开学前连续几天雨下得非常大，傍晚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到了下班的时间，路上回家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但行走得非常狼狈。

“小狼，雨太大了，你别走了。这么大的雨，路上实在不安全，你爸妈肯定也没时间来接你。我也不像云戈，哪怕天上下刀子也一样可以把你平安护送回家。”白子哥哥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的大雨，把无绳电话递了过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说一声，如果她不反对你就别走了。”

我看了看桌子上的表，这个时间我妈应该已经到家了，可是我不知道打电话过去她会说什么。她可能觉得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也可能觉得这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一顿骂命令我立刻回家。谁知道呢，我从来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摸不准她的脉，找不到她高兴和不高兴、同意和不同意的规律。

“哥你给我妈打吧。”我小声说道。

“好吧。”白子哥哥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他把电话打了过去，简短的几句之后他挂断电话：“你妈妈同意了。”

我立刻松了口气，非常开心。厨房里正传过来炝锅的声音，没过多久，裴家阿姨在门口告诉我们：“快去洗手，要开饭啦！”

小时候我一直喜欢赖在云戈家里蹭饭，每次云戈的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都要她给我做一道木樨肉。云戈的妈妈好几次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都会笑着说“小孩子都觉得别人家的饭香”。她说的可能是对的吧，裴家阿姨做的菜，我也觉得特别香，特别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

我跟白子哥哥洗了手，到了桌前，裴叔叔已经盛好了米饭，裴家阿姨把最后一道菜端了上来。全家人坐好一起开饭，我抓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裴家阿姨看着我，不由看得笑了：“你这丫头，从小就听你妈抱怨你挑食挑得厉害，一顿饭吃的还没有猫多，还不吃这个不吃那个的。怎么吃别人家的饭就一点儿也不挑了，跟刚断奶的狗娃子似的，吃得这么泼实，真是个孩子……”

白子哥哥笑了，我也笑了，只不过是苦笑。小时候我妈经常因为我不好好吃饭而发火，我挨过骂、挨过打，也跟着不明就里地以为自己真的是个不招人喜欢的挑食的孩子，长大了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我妈做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我们一家四口说笑着，开心地吃得饱饱的。我放下筷子正要动手收拾餐桌的时候，裴家阿姨却按住我的手，不容分说地告诉我：“小庭，你进屋跟你哥一块儿去吧，在阿姨家什么活儿都不用干。”

我一愣，白子哥哥拉起我的手回了他的房间。我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去，看见裴家阿姨挪动着不太灵活的腿脚，拿起碗筷，蹒跚着转身进了厨房，裴叔叔在一边帮她的忙。

“我真的不用帮忙吗？”我不安地问白子哥哥。

“不用。”

“那样不是很不礼貌？”我小心翼翼地说。

白子哥哥笑着，却又叹了口气：“我妈以前跟云戈的妈妈聊天的时候说过，你妈太厉害了，把你管得死死的。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到了大人面前就特别会看人眼神，特乖巧。她说小姑娘这样让人看了特别难过。”

我不解地看着白子哥哥，他继续说道：“我妈还说，如果你是她闺女，她就往死里宠着你，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连个碗都不让你洗，也绝对不会对你发火。她说没事儿，你是那种惯不坏的孩子。”

我很开心，但更多的是难过。我回头看着房门的方向，门半掩着，裴家阿姨的身影在门的缝隙里晃动着。我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像多年来的印象里一样，不是那么太灵便。白子哥哥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些许恳求：“我妈自己没生过孩子，看谁家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她对我好，对云戈也好得不得了，但还是特别想有个女儿。有时候看你妈对你那么厉害，她心里特别难过。你小时候你妈打你，你胳膊上和肩膀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你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可是好几次你走了之后她难过得都差点儿哭了。小狼，她喜欢你，你就让她喜欢吧。我妈这辈子，就是孩子的瘾怎么也过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