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十二)云戈的计划(1/2)
接连多日晴朗,空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无数亮晶晶的嫩芽宛如彩色的小宝石一般在枝头上闪烁。一天正午,阳光最暖和的时候,我甚至见到了这一年的第一只蝴蝶。那是一只最常见的菜粉蝶,小而轻盈,周身雪白,纯洁得仿佛一片来自冬天的、忘记了融化的雪。我抬起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她从我面前飞过,只是她似乎还不熟练,摇摇晃晃地飞得很慢,最细小的风也会影响到她。我在后面追着她,看了好久。
周末的时候云戈依然辛苦地奔忙在琴房和湖畔的白桦林之间,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在那些高大的白桦树下消磨整个下午的时间。他们带着各种复杂的工具,画一些非常精致的画儿。我不需要练琴了,重新捡起了书本,一边看着那些文字,一边看着斑驳的光影透射在微微泛黄的纸上,想象它们的形状。远处花花绿绿的街景透过层层叠叠的桦木树干透过来,那些隐约的影子和模糊的声音像是遥远的海市蜃楼,看着看着,就会觉得那个世界跟自己毫无关系。
我的生活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虽然七零八落、遍地残骸,但终于恢复了平静。我埋首于书中,满足于白子哥哥和云戈的陪伴,安宁下来的伤口在愈合的时候分泌出某种淋漓尽致的快意。
一个下午,我合上书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云戈注视着我,似乎全然忘记他的手里还握着细长的画笔。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和白子哥哥对视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笔,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草地上。我越发地觉得他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随即白子哥哥也走了过来,并肩坐在云戈身边。
“小狼,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云戈很认真地说。
“什么?”我认真看着云戈脸上的表情,但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也猜不到会是什么事情,莫名地慌乱起来。从小在一群苛刻的大人中长大,察言观色是我早就学会的本事,这让我一方面特别讨厌面对那些我不得不揣摩的人,一方面又仿佛自我强迫般地揣摩我面对着的人,同时又在揣摩不出什么来的时候感到无法忍受的焦虑。
云戈迟疑了很久,然后说道:“……我要出国去读书。”
“什么?”我吓了一跳,“读大学吗?”
“到美国去,作为交换生,时间一年。高中毕业之后在那边考大学。”
“这事儿靠谱吗?”
“靠谱。”
“怎么这么突然?为什么才告诉我?就像上次一样?”我有点儿难过,也裹藏着隐约的愤怒。
“对不起,小狼。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一直就是大人那么说,我根本没当真。”
“那现在成了真的了?”
“嗯,我爸和爵士鼓老师一起帮我联系的,已经什么都安排好了。老师在美国有几个当年的同学,他委托他们照应我。”
“那你一定要去了?”我的心里微微泛起恐惧。
白子哥哥立刻说道:“小狼,应该让云戈去。”
“为什么?”
“那是美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有全美最好的爵士鼓专业。”
我沉默了,某些乱纷纷的念头在我心里左冲右突。我当然知道云戈应该去,但又无法想象没有云戈在身边的日子。最后我无奈地看着云戈:“我一直以为你上大学会学画画呢。”
云戈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你上大学会学音乐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打算学音乐呢?”
“你都不练琴了。”
我没有再说话,躺在松软的春天的草地上,用手枕着头,天上疏淡的白云像光一般地流溢。我知道生活迟早有一天是会改变的,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改变,以及我要怎样面对那些改变。之前我自欺欺人地拼命不去想,现在终于无法逃避。
第二天课间我在走廊里遇见了小牧,我们只对望了一眼,立刻就明白对方也已经知道了。
“小牧……”
“你是不是不希望云戈出国去读书?”小牧马上问道。
“嗯。”
“你不该这样想。”小牧很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我很吃惊,本来满以为小牧也会想得和我一样。
“小庭,男人是有追求的。无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都不应该阻止他。”
“可是白子哥哥……”
“那跟裴丹青没有关系。你们早晚有一天要分开,你们不可能永远守着他。”
我很难过:“小牧,我知道我们早晚有一天要分开,但那一天可能不会太晚……我都不知道白子哥哥有没有永远。”
“小庭——”小牧把口气放得缓和了许多,劝慰地说道,“我跟你保证,白子哥哥是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的,他一定也认为云戈不应该放弃这个机会。”
“嗯,他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阻拦呢?”
“我没有拦着云戈,只是不知道这样值得不值得。”
“怎么会不值得?”小牧惊讶地又把压低的声音提高了,“云戈要考的是全美最好的爵士鼓专业,几乎也就是全世界最好了,这怎么会不值得?”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我知道那样的学校对一个人的意义,可是,云戈要离开五年——五年!甚至可能更长。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的父母,从新婚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放弃了当下,把希望都寄托在遥远的、不知道到底在哪里的未来。我妈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追求,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父亲的成功上。可是,到最后呢?这世上有很多像他们那样的人,为了一个遥远的目标放弃了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可是,到最后真的值得吗?有谁能知道这五年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会有多少改变,又有谁能保证告别之后真的可以再见。等到一切物是人非,我们可以心甘情愿吗?
只是,我也只是隐约地这样疑虑,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担忧,也更加不可能得出任何结论。我长久地望着小牧,最后弱弱地、毫无底气地说了一句:“人和人是应该在一起的,不在一起的人就没有关系。”
小牧迷惑地看着我,显然全然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不舍云戈离去,可也怕自己的疑虑误了他的梦想。
“好吧,是我想太多了。”最后我这样回答。
晚上,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我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书,无精打采地翻看,翻了半天却连书名都没看清楚。周围的世界仿佛被剪得细碎又胡乱粘贴起来的时尚画报,花花绿绿又乱七八糟,杂乱的颜色密布在墙上和空气里,缓缓地蠕动,世界在我的感觉里融化和流淌。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叹了口气,索性合上了手里的书,丢到了一边。
我知道自己很懦弱,不敢面对未来,虽然明知道未来一定会来,但还是带着侥幸地什么也不想,能拖一天是一天。就像我害怕我妈,就总是躲着她,明知道这样最后一定会激怒她,但还是觉得能躲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无意间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窗外有一个亮黄色的气球。虽然已是深夜,可是哪怕只有一点微光,这颜色也还是非常抢眼。它一上一下地起伏抖动,显然是有个人在底下操控。我走过去顺着窗口看向外面,竟然是云戈。他站在贴近墙基处的一溜稀疏的野花野草旁边,见我看到他,大幅度地冲我挥了挥手,脸上布满了狡黠的笑。
我立刻穿上衣服,打开门,用钥匙别住锁孔带上,然后飞奔下楼。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单元门口向右拐过去想要绕到自己的窗下,却在刚刚转过弯去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眩晕了一秒钟。我还没有来得及慌乱,就看到了云戈。他见我转身离开窗户,立刻跑到了单元门口等我,见我冲出来,伸手抓住我的两个肩膀,把我提了起来。
我扑腾了几下,搞清楚了状况,停止了挣扎。云戈把我放下,笑道:“跑这么快还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四下里看看。”
我花了几秒钟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站稳了脚,又惊又喜地问:“你怎么来了?怎么还弄了个气球?”
“有事儿想单独跟你说,但是时间太晚了,打电话或者直接敲门的话,你爸妈就知道了。学校禁止学生早恋,要是你爸妈发现我大半夜来找你,把我们告到学校去怎么办?”云戈戏谑地笑着。
“那你怎么想到用那个气球的?好聪明的办法!”
“有个邻居小孩在院子里牵着气球玩儿,就在我窗户那儿一冒一冒的,我就想到了。我打开窗户问他用一袋糖换行不行,他说行,我伸手抓住气球的绳子,然后把糖给他扔了下去。”
“那你就知道我能看到你的气球啊?”
“我知道你的窗帘从来都留一道缝,还挺宽的,为了半夜醒了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看星星。”
我捶了他一拳:“真佩服你,这主意都想得出来。”
云戈得意地耸了耸肩膀。
“这么晚找我什么事儿啊?我知道肯定不是为了早恋。”我问道。
云戈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当然是我出国读书的事儿。必须单独跟你说,所以才大半夜跑来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四下看了看。小区里入住率尚未过半,很多路灯还没有建好,周围的一片黑暗中只有几个路口处简单地悬挂着几只灯泡,算作临时照明措施。最后云戈抬手指了指小区深处的一条道路:“咱们走走吧,这大半夜的站着不动还真挺冷的。”
我们并肩走向小区里一条僻静的小路。草木已经开始旺盛地生长,可是离彻夜虫鸣的时间还有些远,路上非常安静,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柔和声响填满了微凉的夜色,偶尔能听到几只成熟得最早的虫儿发出的一点儿声音,却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
我想起多年以前,在那片属于我们的原野上,云戈深夜来找我,带我去废屋练琴,我也是这般安静地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看着熟悉的景物在月光下的陌生样子。
那是多久以前?仿佛很是遥远了,而且,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片原野了。我看着眼前的云戈,他比那个时候高了很多、强壮了很多,却还是如那时候一样沉默和孤僻,从不轻易与陌生人有任何交集。跟我和白子哥哥在一起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开开玩笑,还有些顽皮,却不会闹很久,很快就恢复略有些严肃的表情,说话的时候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可是他的背影和沉默的动作里,有些什么东西是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无比熟悉的,到如今依然一点儿都没有改变。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也不记得最初是怎么熟悉了他的样子,一切就像一个浅浅的梦境,倏然醒来,就到了眼下。
我们离开那片原野、离开我们的童年,是多少年前了?我有点伤感地暗自计算。
“六年。”云戈忽然说道,声音轻而清晰。
“嗯,六年。”
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开。我们也曾经彼此发誓忠于命运最初的安排,再也不会分开,诚心诚意地许下自己的所有未来,仿佛忘记了我们终究要长大,生活终究要以某一种方式改变。
我们走到了小路的深处,停了下来,面对着小路一侧尚未修剪的大片凌乱的灌木和远处荒疏的河滩。我抬起头看着云戈。
“我出国读书的事情跟白子哥哥很认真地商量过,他一点儿犹豫都没有,认为我必须去。”云戈说道,他的口气有些迷茫和不确定。
“那你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小狼,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又沉默着走了很长的一段,一直走到了小区之外的荒地上。最后我说道:“那你去吧。”
“你也认为我应该去吗?”
“你拿不定主意,那就说明你想去,但是你不放心白子哥哥。对吧?”
“嗯。”
“云戈,那是全美最好的爵士鼓专业,又有人接应你,这么好的机会真的不应该放弃,何况你很想去。所以你就去吧!我来照顾白子哥哥。”
“我知道你肯定这么说,但我放不下心来。”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顾好白子哥哥,也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安心地读书,战线别拖太长,早点儿毕业早点儿回来比什么都好。”
“嗯。”云戈的声音里还是有一丝迟疑。
“别担心了。高考考哪里,我已经想好了,就是咱们这里的大学。我说过,这辈子绝不会离开白子哥哥的。”
云戈忧虑地看着我:“我这样算不算太自私了?”
“当然不是。”我很认真地说,“云戈,你想一想,如果我们为了白子哥哥把自己的事情都放弃了,他一定会认为是他太自私了。他会很难过的。”
云戈没有说话,仿佛是在思考。
“小时候你就告诉过我,白子哥哥不喜欢被别人照顾太多,连轮流做值日这种事情他都不想推卸他自己的那一份儿。你想一想,他怎么可能允许你为了他放弃这样的机会,他会很自责。你说过很多次,他不是病人,不要把他当成病人来同情。”
“嗯,我明白了。”云戈感激地看着我,说话的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小狼,我一定好好努力,如期回来。”
“你中间会时常回来吗?”
“恐怕没那么容易。”
“那就多写信,要不就打电话。放心吧,我和白子哥哥都没有你担心的那样娇气。”
云戈笑了:“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白子哥哥还真是没有那么娇气,其实我担心你比担心他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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