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十一）春日（1/2）

算时间已经到了春天了，春天是萌发的季节，可马路和楼房是不会发芽的。学校的操场上铺上了塑胶，周边的土地也全部被平整，之后铺上了灰色的地砖，一直连接到墙基。所有的枯草连同底下冬眠的种子都被连根铲除，我已经没什么地方去寻找初发的小草芽儿来证明春天了。城市里延续着隆冬的肃杀与萧索，却又已经没有了雪国的纯白与圣洁，角落处肮脏的残雪和在其中掩埋了整个冬天的垃圾混杂着，透露着破败与倾颓。

在这个北方的城市里，唯有松柏四季如一地保持着同一个样子、同一种颜色。北方的人们在绿色稀缺的冬季赞美这不屈的树木，我却始终并不太喜欢。它们没有萌发与凋零，没有茂盛与枯萎，坚强得如同没有生命，历尽风霜却岿然如一的姿势让我想起某种人造装饰物，比如摆在高级商场大门前的塑料圣诞树。

比起来，我更喜爱那些分明地昭示着四季的植物，看着它们细嫩的枝条和叶片在每一个春天萌发，度过生机勃勃的夏日后在秋日凋零，毫无怨恨地坠向大地，然后在漫长严酷的冬季里安然地沉默。虽然所有萌发到消亡的轮回之间都有一个无法跨越的冬季死死地隔绝，可唯有从这冰冻得死透了的泥土里和枝条上萌发出的草芽与嫩叶，才能证明死亡与复活的交替，让我察觉到生命的存在。

我跟白子哥哥和云戈去了南湖的白桦林，林中的积雪已经消退了大半，只在林木深处和背阴的地方留下一点儿残迹。刚刚化冻的泥土湿润柔软，空气里散发着积雪融水的清澈冷冽的味道。那味道驱逐了马路上的烟尘，也涤除了我们的呼吸里残留的各种世俗的气息。我们耐心地在一丛一丛的枯草中寻找，很快地找到了刚刚露头的嫩黄色的草芽儿，连忙又用枯草把草芽儿盖上，阻挡春寒。

找到了初春的嫩草，这让我对春天放下心来。不久之后这里就会变得草木幽深，白桦树干上又会布满窥探的眼睛。

我又连着很久没有见到小况了，不知道他考试的情况如何。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也不知道应该去问谁，就这样硬生生地挺过了正月，挺过了二月，挺到了春日渐深。每天早上到学校，走进教学楼、上到二楼之后，我都会穿过二楼的走廊，沿着走廊另一头的楼梯上楼。路过小况的班级门口的时候，我放慢脚步向里面张望，却一直都没有见到小况。

四月里的一天早上，我跑到了二楼就向走廊另一头奔去，却被一个人拦住了。我毫无防备地撞到那个人伸出的手臂上，吓了一跳。

我回头看去，是小况。

“嗨！”他笑着，“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我瞬间安静下来，低下头，小声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考试怎么样？”

“嗯，专业课考过了，我现在要全力准备高考了。”

“你怎么才回来？”

“多留了几天，老师给我布置了入学演奏会的曲子。”

“嗯。”我应道，随即觉得自己这样回答着实莫名其妙。

小况顿了顿：“你假期干什么了？过几天弦乐社要恢复活动了，你有时间来吗？”

“嗯，好，我尽量去。”

“你怎么了？”小况有点儿奇怪地问道，“干嘛蔫巴巴的？我还以为你看见我会高兴得跳起来大喊大叫呢！”

“没有啊！”我连忙解释道，“教学楼里不许大喊大叫，不然年级主任要出来骂了。”

“也是。”小况搓着手。

我没有抬头看他，却知道他一定在微笑。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他伸出手来拍了我拍的肩膀，我立刻又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小狼！”他热切地说，“那是最棒的学校，真的，最棒的学校。你以后也考到那里好不好？”

“很难考吧。”

“你很聪明也很用功，对你不会难的。你也去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压根就没想过上大学要学什么，却明确地知道从没有想过去学音乐。

“去吧去吧，小狼！”小况央求地晃着我的肩膀，“你也去吧，我们一定还可以在一个重奏组里。”

我心里一动，抬起头来看着他，良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小况高兴地松开手：“那快回教室吧，要上课啦！”

我刚要离开，他又拦住了我，把一个巴掌大的小纸包递到我手里。我不由自主地接下了，仔细一看，是一副新的琴弦。我认识那个牌子，很贵，我从来没有买过。

“小提琴弦吗？”我问道。

“当然啊！”小况咧开嘴，“不然难道是中提琴弦啊！”

我不知所措，小况扳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到楼梯上：“快回教室吧。”

我慌慌张张地跑开了，紧紧攥着那副琴弦，甚至没敢回头。

晚上回家，我拿出了琴。

我很久没练琴了，倒也不全是因为懒，而是因为我的右手一直恢复得不好。好几次我试过控制琴弓，却做不到，最后我失望地把琴放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拖延着，心里带着隐约的期待，或许时间长了，就好了。我甚至不切实际地抱着侥幸，仿佛等待的时间越长，最后的结果就越可能让我惊喜。

我关上房门和窗户，拉上窗帘，打开了落地灯，利索地换好了小况送给我的琴弦，调好音，在弓子上擦好了松香。当我把琴弓搭到弦上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开始慢慢地练习音阶，一开始什么都好，我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开始高兴了。过了一会儿，我加快了速度，但只快了一点点，仍然很好，我心里开始有了一丝兴奋。我又加快了一点速度，右手马上感到了一丝隐约的吃力，不由得停了下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毕竟好久不练琴了，吃力也正常，不要灰心。我重新把琴弓搭到琴弦上，从最慢的速度开始，一切都好，我加快了速度，似乎也还好，之后，我再次感到了吃力，这次，非常明确。我的手腕就像被捆住了一般，僵死地保持着一个角度，并且几乎没有体位感，也无从控制力度。我把琴从肩头放下，四顾无措，心中一片茫然。

过了很久，我又试了一次，仍是一样。

愤怒和失望在我心中瞬间积累起来，我不服气地用最快的速度拉起了音阶，可是速度越快越控制不了，僵硬的手腕迅速地堆积起疲惫和麻木，夹杂着分明的痛楚。g弦上尖细的声音就像女鬼的头发，纷乱疯狂地舞动着，冰凉的发梢不停地抽打在我的脸颊上，激起细细的灼热与疼痛。

耗尽了力气之后，我颓然地把琴和琴弓远远地扔到了床的另一头。

琴身掉落在了枕头上，琴弓落下的时候弓毛擦到了琴弦，发出了最后的微弱的声音。之后，所有的声音都如同依稀的薄雾般消散了，一切复归沉寂。我看着我的琴在不远处的昏暗中沉默着，安静地闪烁着柔弱的光泽，正如一块儿幽深斑斓的长闪石。

隔了很久，我平静地走了过去，拿起我的琴和琴弓，装进琴箱，把琴箱放在了自己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下课，我走出教室的时候，看到小况在门口等着我。

“嗨！”他打着招呼，“今天下午重奏组活动，不要忘记啊！”

“哦，我知道。”我若无其事地说，“我正要告诉你，我以后不能去了。”

“为什么？”小况很吃惊。

我看了看四周：“出去说吧，在这里说话被老师抓住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