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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的高中 (十)父母的战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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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放学到家的时候,发现我爸居然在家里。

我视而不见地擦着他走过去,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书开始写作业,写着写着,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停下了笔。平心而论,他压根不是那种能在外面眠花宿柳的人,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赌博,连纸牌都不会玩儿。我曾经听有的同学抱怨父亲经常夜不归宿、在外面胡作非为,母亲不停地向自己的孩子哭诉,回想一下我爸倒是没有这些毛病。只是,虽然他从不夜不归宿,可是天还没黑他就回家了,还是让我觉得哪里奇怪。

晚饭的时候桌上的气氛很压抑,我爸和我妈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吊着脸。我大口地把米饭咽下去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外的餐桌旁还是很安静,没有说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收拾碗筷的声音。

半个小时以后,我爸推门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沉,心想肯定是有事儿,而且肯定不会是好事儿。

我爸坐下了,看着我。我没说话,也没抬头,握着笔在作业本的页脚上下意识地画着。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我没应声,也没理他,他继续说道:“前一段陈处长的老婆和你妈吵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处长的老婆?”我奇怪地说,“那都搬家以前的事儿了,都多长时间了。”

“是,但我刚刚知道。我觉得有必要问一下。”

原来不是问我,我松了口气,答道:“就是两个女人吵起来了,有什么奇怪的。”

“为什么吵起来了?”

“两个更年期女人吵起来了还用得着为什么么?”我随口答道。

我爸有点儿不高兴:“我认真问你问题,你能不能也认真点儿?”

我不置可否:“都过去好久了,你工作那么忙,怎么关心起女人吵架的事情来了?”

“听说她们吵得很凶,我又不了解情况。最近这段时间——有一年了吧,陈处长逢人便说我的家属多么强横,仗势欺人云云,给我造成的影响很不好。”

“哦,他还敢逢人便说呢?也不怕别人知道他那老婆和女儿多彪悍。”

“我已经正式向他道歉了,但觉得还是有必要问问你当时的情况。”

“道歉?”我奇怪地问,“你既然什么情况也不知道,道什么歉?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妈错了?你怎么知道那个陈处长不是在到处瞎说?”

“小庭——”我爸说道。

我眉头一皱,知道他又要开始唠叨他的为官原则了,果然他用一副口苦婆心的口吻说道:“爸爸现在这个位子很敏感,你们作为我的家属真的应该低调一些。你看你们跟人冲突的结果是什么?人家到处说我纵容家属仗势欺人、不讲理、官品不好……”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我和我妈很高调是吗?你不刚说你不了解情况吗?”

我爸拿出一副做思想工作的口吻继续说道:“也可能错误不全在你们,也可能双方都有错,可我们不应该只盯着别人的错误,更应该检讨自身嘛。为人处世不要什么都跟别人斤斤计较,就算是别人不讲理在先,我们也完全可以姿态高一点儿,不跟他们计较嘛。你们这样得罪人,让人到处说,给我造成的影响非常地不好……”

“行了,你别说了。”我毫不客气地抢过话头,“我以为这种事儿你根本不会关心,但是既然你都问了,我就告诉你当时是怎么回事儿。”

“好,你说吧。”

“咱们家原来那楼,一楼的楼梯间里有个小仓库,很小的那个,就楼梯下面那一点儿地方。你知道吧?”

“知道。”

“那个小仓库也就放两辆自行车,一辆是我的,一辆是陈处长的女儿的。就是那个叫陈晓琳的,跟我一个学校的。”

“嗯。”

“后来陈处长他们家搬家到旁边的新楼了。再后来有一天,我跟我妈在路上遇到陈处长的老婆了,她跟我妈说,让我妈把钥匙交出来,以后那个仓房她们家要用,别人不能用了。理由是她家搬家,淘汰了很多旧家具,没地方放。”

“你妈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说了句不同意。”

“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晚上,陈处长他老婆就领着她女儿到咱家了。我妈一开门,她们就直接冲了进来,站在屋子中间破口大骂,说我妈不讲理,仗着老公当官欺负人。还说那个小仓库又不是分配的,谁占了就是谁的,她占了就是她的,肯借我妈用几天已经不错了。”

“你妈说什么了?”

“我妈没说什么,就是大吼着让她们出去。”

“那你呢?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都烦死她们那样儿了,才不会跟着她们吵。”

“后来呢?”

“后来我妈火了,伸出手来把她们往外推,陈处长的老婆继续骂,说‘怎么的,我家就是搬新楼住了,你家就是继续住破房子,嫉妒啊?我搬家破烂多,我就是要继续占原来的仓库,不让你用,怎么的?不行啊?’再过后,她那个女儿跟有病似的,突然冲上来就骂我,还动手跟我撕巴上了。”

“骂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新鲜的,也就是不讲理、混蛋什么的。本来她们吵架我就烦得要死,结果居然出来个神经病对着我骂上了,居然还动手。”

“所以你就回骂了?小庭,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脾气也得改一改。为人处世要大度一些,人家不就是骂你了吗?怎么那么不能容人呢?怎么就非得跟人计较呢?怎么就不能姿态高一点呢?”

我愤怒地盯着他,他立刻闭了嘴。

“李大领导,请你好好听着、听好了——我什么也没有说,推开她,转身回了房间把门关上,写作业去了。”

“你什么也没说?”

“三个疯女人在那撒泼,我非得当第四个吗?你不知道她们那种泼妇我烦得要死吗?”

“然后呢?”

“我也不知道,告诉你我写作业去了。过了一会儿外面消停了,估计是我妈把她们赶走了,也可能她们骂够了自行撤退。”

“然后呢?”

“然后我写完作业睡觉去了。”

“然后呢?”

“然后那个陈处长逢人便说我妈不讲理,仗势欺人,然后你就道歉了,然后这不就来找我了解情况了?”

我爸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忽然发现,我居然用一支极细的圆珠笔不知不觉地在页脚处画出了一枚小小的树叶,带着闪闪发亮的叶柄和筋脉,有着柔和的曲线和细致密集的网纹。我觉得很开心,拉开抽屉,在一堆破烂里仔细翻找。隐约记得抽屉里有白子哥哥和云戈扔在我这里的彩笔,我很想找一支绿色的出来。我兴奋地翻找,那片糊里糊涂却画得异常美丽的叶子鼓励着我,我也故意地这样晾着我爸,他在一边尴尬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我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支绿色的笔,合上抽屉,开始认真地用那支绿色的笔描画那片委婉的树叶。我沿着叶柄画到叶稍,然后轻轻地向两边涂抹,最后又用手指在上面轻揉,让那颜色变得更加柔和。我没有学过画,但依稀记得白子哥哥和云戈这样画过,只是不知道他们当时画的什么。

过了很久,我爸终于又开了口:“小庭,你觉得你们这样真的对吗?我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怎么就不能理解一下我的工作?就不能低调一点吗?干嘛非要跟人家搞对立?”

“低调?怎么低调?什么叫我们跟人家搞对立?人家都打上门站在咱们家屋子里开骂了,难道我们就那么听着,赔个笑脸,再给人家泡壶茶?要不要再给她们搬个凳子坐,临走再送条腌鱼?好让她们回去说点儿好话,让那个什么狗屁陈处长不要到处胡说?”

我爸叹了口气:“小庭,我也知道,陈处长的老婆是挺厉害,这件事儿她也是有些不太讲理,可是我们也没必要跟人家对着干啊。不就是一个仓库吗?她想要给她不就行了。你们这样,给我造成的影响真的很不好。爸爸一向把名誉看得很重,我工作从来都是勤勤恳恳的,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都没有做过,你看咱们家这日子也应该知道爸爸是很廉洁正直的人。你们这样真的不好……”

我不知道是一瞬间从哪里来了勇气,还是画树叶太专心了所以不知不觉地走了神,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鼻子里“哼”一声说道:“其实我都能想到你作为一个当官的会是什么样的。”

“哦?”

“肯定不会是太讲理的人。”

我爸诧异地回道:“小庭,爸爸怎么会是不讲理的人?我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怎么会不讲理?”

“原则?”我轻蔑地说,“你看看人家那个什么姓陈的处长,人很狗屁,可起码知道护着自己老婆。老婆打到别人家门上,没骂够,他帮老婆接着骂,骂了一年了,还嫌不够。你呢?你的原则就是所有人都得夸你好,因为官声好了才能继续往上爬,所以你的原则就是让别人满意。为了让别人对你满意、夸你好,其实你什么原则都可以放弃,什么天理都可以不顾。只要能让人家夸你廉洁正直,我绝对相信你什么昧良心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你想要的就是名声,根本不是良心……估计你也没什么解决问题的能耐,出了事儿也只能低声下气地去恳求官小的让着官大的,为了让他们心理平衡,就告诉他们这叫‘姿态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爸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愤怒地吼道。我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刚刚只顾着画树叶,忘记了掩饰语气里的鄙夷和不屑。

“没事儿,我不想再说了,你出去吧。”我看着他,口气淡淡地说,心下却有些窃喜。其实我也没有觉得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人,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是哪种人,我就是想说几句激怒他的话。平日里他总是一副高贵的、忍耐的表情,仿佛这个家有我妈那样一个老疯子和我这样一个小疯子却没有散伙,都是因为他的包容。我想不到怎么可以激怒他,让他也发一次火,甚至说几句脏话,暂时放下他君子般的完美形象,万没有想到原来他的命门在这里。

他很愤怒又很失神地盯着我,目光茫然无措。

我不屑地看着这个懦弱的男人,这个把一点儿虚名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在我看来,好名声都是为前途服务的,我不觉得他是个官迷心窍的人,所以尤其不解他为什么对名声那么在意。我妈欺负我,他要求我忍着;别人欺我妈,他要求我妈忍着。对他来说,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他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帮着强横的一方说话,要求受气的人忍着。可他又不愿做出一副欺软怕硬的样子,就给这些受气的人制定了能留下点儿面子的理由:姿态高。他用这个说服了自己,说服了我妈,然后又向我兜售,只是他没有想到我这个小兔崽子会如此不买账。

我轻蔑地看着他,心想,你已经毁掉了我妈妈,我不会再让你毁掉我。我妈是你老婆,这辈子只能栓死在你身上,可我和她不一样——等我长大了,会毫不留情地把你从我的生活里清除出去。

我爸做出一副强忍怒火的样子,过了很久悻悻离开了。

我继续描着叶子,心中有些窃喜,也无奈而难过。小时候,我对父亲很陌生的时候,也曾经幻想过他会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幻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为我撑腰,穿着神气的军装,系着武装带,放学的时候等在学校门口,把欺负白子哥哥的人一把拖到墙角,狠狠地教训一顿。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不会这样做的,我是疯子、泼妇,可他是正人君子,他是不屑于这种莽夫手段的,绝不会让这种低级行为毁掉自己的形象。

他是个完美的君子,可我总觉得他像个假人。他工作极其卖力,起早贪黑从不抱怨,对待下属彬彬有礼嘘寒问暖,没贪过、没占过,没有滥用过职权,甚至放任别人随意对待他的妻儿,放下自己的尊严和是非去向别人道歉。我当然相信他很廉洁,他所作的一切,他放弃的一切,都在坚守这一点,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用来证明自己活得不算失败的东西。可他付出了如此高昂的代价又如此珍视的东西,却被我彻底地轻贱和鄙视。回想起来,他没像我妈那样当场把我狠打一顿,倒也真是姿态高了。

这次交锋之后,连着几天晚上我睡觉之前都没有见到我爸回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我也松了口气。不过细小变化也还是有一些的,比如我妈突然变得话很少,也不太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毫无预兆地张口训斥我一顿。很多时候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一直都在想什么事情,有时候甚至拿着筷子却不知道该夹菜了还是该吃米饭了,脸上一副走神了一时回不来的样子。我见过她没日没夜研究某个课题时的样子,也是如此沉迷和专注,但脸上的表情却显然不一样。我想了想,想不明白,马上又懒得想了。

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几乎从头到尾都在发呆或者想什么事情。我说不上来心里是不是有些隐约的担心或是什么,或许有一点儿吧。不过顶多一秒钟,之后就觉得她这样走神、记不得我的存在,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坏事。

过了很久她很平静地告诉我,她要出门一阵子。

我没当回事儿:“出差啊?多久?”

“不一定。”

“不一定?”

“我不是出差,出去旅游,到处看看,散散心。”

“嗯。”我随便应付了一声。

“就我自己。去哪儿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立刻想着自己可以过几天后背的皮不用发紧的日子了,心里禁不住暗暗地高兴起来,根本没有什么兴趣问她要去哪里。

高兴了一会儿之后我又感觉到有点儿奇怪。她几天不在家我不会有什么不适应,她以前就经常出差,但不知道是因为家里穷还是她工作忙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不记得她以前曾经一个人出去旅行,而且还是没什么目标地凭感觉到处走。旅行在我的心目中不太符合她的性格,“到时候再说”也完全不像她的风格。不过我也只好奇了一秒钟,之后就只顾着畅想她不在家的逍遥日子了。

第二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她跟我一起出了门,手里只拿了一个很小的箱子。她一边走一边跟我说着什么,但我没心情听,“嗯嗯”地应付了几声。出了小区,我们分道扬镳。

我连蹦带跳地冲到了学校,把书包扔到座位上就跑到了对面教室。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座位空着,我才想到,自己兴奋之余跑得很快,比平时早到了一些时候。我又跑到三楼的楼梯口等着,过了几分钟,看见白子哥哥和云戈走了上来。

“嗨!”我小声地打着招呼,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兴奋。

他们显然觉得有些意外,我靠过去在他们耳边小声又兴奋地说:“我妈出门了。”

“哦?出差?”

“她说是旅行,多长时间不知道,不过这几天我可以晚点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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