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九)生活(二)(1/2)
入冬的时候我家搬到了另外一个住处,跟原来差不多大小的房子,但不再临街,比原来的地方安静了许多,也与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家离得更近。放学的时候白子哥哥和云戈可以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
只是——想不到有什么可能的原因,在这个新的家里,我时常梦到一片巨大的荒野。我迷茫地独自游荡,远近无人,寂静的旷野里只听得到荒草生长和彼此摩擦的声音,一栋孤独的废屋兀自站在耀眼而模糊的深白色阳光里。我懵懂地走在通向废屋的小路上,不知道自己在世界的哪一层,也无法分辨时空的交叠和扭曲,只是费力也徒劳地想要理解这个熟悉而遥远的场景。
走进废屋,满室阳光如金针刺目,勉强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荒芜的四壁。我迟疑地四下打量,依稀觉得这里仿佛就是昔日属于我们的废屋,可空荡荡的房间里找不到任何昔日的物证。墙壁上密集的字迹毫无踪影,只有大片的雪白色与四下漫延散射的阳光融化在一起,缓慢地变形,缓慢地流淌。无边的宁静包裹捆扎着我的周身,带着巨大的隔绝与剥离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拒斥,或者,这个世界对我的拒斥。
我找不到白子哥哥和云戈,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们。站得久了,心里衍生出一丝恐惧,慢慢地像房檐底下的青苔一般蔓延开来。我闭上眼睛,却挡不住阳光的刺激,酸涩的眼球微微而剧烈地跳动着,恍然觉得白子哥哥和云戈仿佛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只是来自我破碎梦境的幻像。我恐惧地看向四下,甚至不能确定这世界上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身体,没有淤血,没有伤痕,也没有什么地方感到疼痛,骇然地觉得连那个暴躁的母亲也仅仅是梦中的幻觉。我一个人也看不到,听不到任何声音,不能确定任何人。我浑身上下的皮肤紧绷绷的,一阵阵的寒意如潮涌一般从后背上掠过。
过了很久,在我即将被恐惧吞噬和碾碎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微小的声音。我的意识猝然有些清醒了,仔细地听着、分辨着,那是一片低低的、细微而又连续不断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仿佛一架高大的骨骼正在我身后站起来,全身的骨节都在松动和脱臼。我的血液瞬间凝固。我仔细地感受自己的身体,似乎只剩下手指还受意识的支配,我拼命地把仅剩下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手指上,用力地调动它,慢慢地,顺着手指,我身体的一部分又恢复了动作。我用尽所有的力气转过身去,看向自己的身后——一堵紧贴着我的巨大而阴暗的墙正飞速地倒向我的身体。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抵挡,在指尖碰到墙壁的瞬间,巨大的痛楚从手腕传递到全身,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到那股锐利的疼痛所途径的网络状的神经,就像用细细的圆珠笔画在皮肤上那般明确。我浑身冒着冷汗从梦中惊醒。
剧烈的疼痛让我一瞬间清醒过来。夜里,空气很冷,星光微弱地闪烁着,满月正途经我窗帘上的那道缝隙,远处还有几盏隐约的灯火。疼痛让我的脑子有些凝滞,但我仍然驱策仅有的一点儿意识去判断。我的视力一点点地恢复过来,慢慢地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和物事,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最后终于断定这世上并不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白子哥哥和云戈是真实存在的,刚刚我只是做了个可怕的梦。
我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狠狠地拧了一下,疼痛让我皱了皱眉头,却安下心来。
我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茫然地睁大眼睛想要从眼前的黑暗里看出些什么来。疼痛慢慢退却,困意渐渐涌了上来,我模模糊糊地在床上翻滚,已经快要关闭的意识里突然跳出一个疑虑:我现在是醒着的,还是在梦里。
我找不到白子哥哥和云戈,恐惧地怀疑他们只是我梦中的幻觉,然后我醒来,疼痛让我知道自己刚才是在梦里担忧。那么现在呢?我该如何确定现在不是梦。倘若现在我也在梦中,会不会也有醒来的时候;当我醒来的时候,会不会发现,他们真的只不过是这一世梦中的幻觉。我从来没有过哥哥,也从没有被他们温柔地爱过,也从没有被我的妈妈生下来、养大,也从来没有挨她的打,也从没有真的与那些我爱过或恨过的人相遇。倘若果真如此,我该怎么面对。
我越想越害怕,不敢再睡,狠狠地拧着自己的手腕,用疼痛保持清醒。
天亮我走出房门,看到了我妈。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吊着脸,没好气地催促快点快点,不时骂上几句。平日里我非常厌恶她的样子,今天却突然觉得看到她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有些安心了。
我的手腕恢复得很不好。复查的时候,上了年纪的老医生一边对着灯光看着片子,一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奇怪,怎么恢复得这么糟糕”。
原因我自己当然知道,只是没有说。最终我还是做了手术。
我的新家到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再向前走一点儿就会走到一条贯穿城市的河流近畔。周末阳光晴好的时候,我们到河边散步,沿着紧贴河边的简陋的河堤,走在一条人踩出来的小径上,隔着十来米的荒草丛看着隐伏在其间的冰封的、闪闪发光的河面。
“你怎么样了?”云戈这样问我。
“我挺好啊。”
“我问你的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行。”
“医生说让你经常做手指曲张和握拳的动作,你做了吗?”
“做了。”
云戈抓起我的手,把手套摘掉,然后把我的手拉进了自己外套的袖子。
“来,握住我的手,用力。”
冬天里在室外的时候,不管穿多少我从来也只是勉强没有被冻死,暖和总是谈不上的,尤其是手和脚总是很凉。云戈把我的手拉进他的袖子里的一瞬间,我感到了他传递过来的体温。在如此酷寒的北方冬季里,那是只有强壮结实的男人才会有的温度。片刻之后我手上的寒冷被驱退。
“用力啊,笨蛋,我都感觉不到你在使劲。”
“我用力了。”我有点儿委屈。
“你别着急。”白子哥哥安慰云戈,“她总要一点一点来,再说她本来就没多大力气。”
我在云戈的袖子里握着他的手指,用力地收拢,却真的用不上什么力气。我甚至觉得指尖都退化了许多,带着一种奇怪的、被电压击打之后的麻酥酥的触觉。这依稀的触觉仅仅停留在皮肤上,我无法判断自己握住的东西,也感受不到质地和大小。这若有若无的触觉就像在梦境里一般地模糊而不真实,仿佛永远隔着些什么,我渐渐慌乱和恐惧起来。
我告诫自己不要失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切断所有的想象与联想。我握着云戈的手不停地用力,一周多些的时间后,我感觉到我的触觉和力量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
我依然时常做相同的梦,不停地回到那个相同的场景。我恐惧自己身处梦境而不自知,害怕有朝一日醒过来,发现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发现原来自己即不被爱也不被伤害地独自存在。但握着云戈的手,在严寒的冬季里感受着他手指皮肤的质感和温度,这一点真实把握的感觉给了我些许安慰和确认。
一场大雪过后,气温骤降,窗外的世界晴空耀目,也深寒入骨。雪刚刚停下,路面就被打扫了出来,残留的雪在强烈的阳光下融化而后又冻结,路面变得非常光滑难行。所有的人和车都小心翼翼地在路上一点点地蠕动,整个世界都缓慢了下来。
我走在异常光滑的路上,浑身的肌肉都紧绷绷的,花了平常几倍的时间才到了云戈家。一进门立刻脱掉外衣,屋子里温暖的空气让我很快缓解过来。我趴在窗户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向外面。白色包裹了一切,对面房顶上大片的积雪闪烁着斑斓细碎的光泽。我把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尺多宽,阳光立刻透过巨大的窗玻璃照射进来,把我的额头和脸颊晒得烫烫的,这份明亮与温暖让人很难相信外面的世界会是那样地寒冷。我爬上窗台,在半个窗台大小的阳光里缩成一团,抱着云戈的小毯子。昨天夜里没有睡好,我像一只晒太阳的小狗一般不停地打着哈欠。
“这就困了?才十点多。”云戈问道。
“昨天没睡好。”
“那就干脆睡一会儿好了。”白子哥哥在一边答道,“现在就困了,拖到晚上会很难受。”
“我现在就已经很难受了,早上起来就心慌慌的,跳得找不到拍子了似的。”
“找不到拍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乱跳呗,快一下慢一下的,有时候真的有点儿难受呢。”我随口答道。
白子哥哥看了我一眼,放下画笔走了过来,躲在窗帘的阴影里,看着我。
“小狼,你经常这样吗?”
“嗯,累了或者睡不好的时候就这样。”
“还有什么时候这样?找不到拍子的时候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太明白白子哥哥到底要问什么,但还是想了想,回答他:“嗯,有时候特别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挨我妈打的时候也会,有时候还会觉得手指尖麻麻的,嘴唇也有点疼。”
“哪种疼?”
“麻麻的,火辣辣的,像吃了特别辣的辣椒那样,还有点儿像被很多针扎一样……”
白子哥哥把手伸进阳光里,放在我的肩上,皱起眉头,担忧地看了我很久。
“小狼,你不知道这是心脏不太健康的症状吗?”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云戈。云戈也显得十分诧异。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小狼,你自己没有担心过吗?”
我还是傻傻地看着白子哥哥。
“……我以为大家都这样呢。”
白子哥哥有些难过,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你是我妹妹,却偏偏只在这样的地方和我有些像。”
我心里一沉。
我并不是害怕疾病,其实就是死好像也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父母和老师,不喜欢自己的家,也不喜欢学校,可是我只能忍着。对于生活,我心里一直有一种隐约的愤怒,可以暂时忍耐,是因为我有了目标——我要长大,我要变得强悍,我要在这冷淡的人间里守护我柔弱的哥哥。我想要、也需要一个结结实实的身体。
白子哥哥也爬上窗台,和我并肩坐下,他拉过窗帘来挡在我们身上,搂着我的肩头一言不发。
“哥哥,你别心烦了。”我瞬间拿定了主意,很坚决地对他说,“我想我也就是不太锻炼而已。从明天开始,我要开始好好锻炼身体,我会变得很结实的。你别担心。”
我转向云戈,问道:“像你那样整天俯卧撑和引体向上我肯定是不行,你觉得我跑步行不行?”
“跑步啊?跑步当然很锻炼人了,不过……”
“没有不过,我就跑步好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到河边去,沿着河岸跑步。你能估计出来沿着河岸和南北那两座桥跑一圈有多远吗?”
“我听到那儿跑步的人说过,差不多四千米。”
“好,那就这样。明天我就开始。”我说,又转过头去安慰白子哥哥,“哥哥,你别担心,我一定可以变得很结实的。”
“我们陪你去。”白子哥哥和云戈同时说道。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河畔集合。我像体育课上老师教的那样简单做了些准备活动,就开始跑了。
我自小没少疯玩儿,却很少认真跑步。冬天江边不太有游人来,当然也更没有人打扫,小径上的积雪沉降之后依旧疏松绵软,踩上去的时候发出“吱吱”的声音,一直没到脚腕处,脚下倒是满舒服。
跑出去没有多远,我就知道自己的决心下得太轻易了。我的两条腿很快酸痛不堪,每迈一步脚陷进积雪里的时候,都要费力地保持平衡,然后像拔萝卜一样把另一只脚从雪地里拔出来。我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暖和起来,就已经没力气再跑下去,嘴里干干的,喉咙被撕碎了一般疼痛,每吸一口空气,都像有一把冰锥从气管处直直地刺进心脏,疼得仿佛折断了几根肋骨一般。
没多久我彻底动弹不得,瘫软着跪倒在雪地里大口地喘气。白子哥哥和云戈从后面赶了上来。
“小狼。”白子哥哥蹲下身来,看着我,“很累,也很不舒服是吗?”
“嗯。”我简单答应了一声。我不想让白子哥哥看出我的虚弱和委顿,我低着头,喘息着但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竭力控制着仿佛正在飘散的身体。
“小狼,别跑了,别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白子哥哥有些焦虑地说道。
我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我做不到一边换气一边说话,还能让他听不出我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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