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六)沈之怡(1/2)
隔了一个暑假再开学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坐在了一群陌生人中间。这间教室在我原来班级的教室对面,一般大小,连里面的桌椅板凳和摆放的样子也全都一样,教课的也还是原来的那些老师。可是我身边没有了白子哥哥、云戈和小牧,周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让我感到不自在和隐约的压力。
我有了个新同桌,是个瘦瘦高高的男生,长着一张端正而平淡的脸,总是穿着干净的运动服。上课的时候他会很认真地听讲并且很仔细地记笔记,是年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同学之一,一入高中就瞄准了清华大学的那种人。他有些内向,没什么话,但很温和有礼貌。我问他借笔记来看,他毫不吝惜地借给我,有时候也会用很客气的措辞向我借支笔什么的,用过之后还给我的时候一定不忘记用很清晰的口齿说一句“谢谢”,只是除此之外我们就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好几次我想跟他说几句话,却想不到什么能说的。也有几次,他看着我的琴和谱子,又转头看着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寻找话题,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躲开我的目光,低下头继续做题。
没有多久,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寻找话题的努力,客客气气地平淡相处,虽然偶尔有点儿小尴尬,但绝大多数时候也挺好。回想起跟小牧刚坐到一桌的情景,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仅仅过了一年,我居然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初跟小牧是靠什么话题混熟的,只记得我们两个很自然地就搭上了话,几句话之后就成了彼此的死忠分子。
上课的时候我时常走神,我知道我跟白子哥哥、云戈和小牧只隔着一条走廊,不过几米的距离,有时候甚至能够听得到他们那边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但看不到白子哥哥让我莫名地有些不安心。我好几次叮嘱云戈和小牧帮我照顾白子哥哥,如果有人欺负他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下课了之后我跟白子哥哥、云戈和小牧在教室门口碰头,一起到操场上散步。
我们几个没什么必须要说的事情,只是习惯了这样,觉得课间在一起才是最应该的。我们当然也不像那些学习特别好的同学那样精神十足,下课了也在一起讨论数学题什么的。有时候看着他们在课间围着一张演算用的草纸争论个不休,甚至把官司打到老师那里去,只觉得他们仿佛是另外一个宇宙里来的。
分了文理班之后,同学们开始感觉到了高考的迫近,教室里的学习气氛越来越浓厚,课业也繁重了很多,下午的自习课现在都变成了授课时间。晚自习结束的时间从五点半延后到了七点半,之前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四十分钟,大家都会利用这段时间吃点儿东西、活动活动,为连续两个多小时的晚自习做好准备。每到这个时间,各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浓郁的红烧牛肉面和鲜虾鱼板面的混合味道,像厚重的破旧棉被一般堵在每一间教室里。
白子哥哥、云戈、小牧和我也用泡面来打发饥饿。云戈去水房排队打开水的时候,白子哥哥、小牧和我围在一张课桌上,一起动手撕开泡面袋子,把面饼放进饭盒,把调料撒到面饼上,最先完成这个工作的人会把云戈的泡面也准备好。云戈打了开水回来,把面泡上,好了之后,我们边吃边聊。但是很快我们就对每天的泡面味道感到了厌烦,不约而同地把泡面变成了点心、糖果和水果。休息时间我们把各自带来的好吃的满满地摆在桌子上,像家庭聚餐那样分享,聊得热火朝天。
这个固定的聚餐时间很快成了我们四个人都盼望的晚宴,多数时候我们会带来各自家做的点心和小零食,同时越来越多的包装食品让我感觉到了政治经济学课程上老师说的发展经济的好处。我们的晚宴变得越来越丰盛,每晚的餐桌上最甜蜜的东西是小牧带来的点心,有些是买现成的,也有些是她自己在家里烤的。她很细致地把那些漂亮甜蜜的小饼干放在小小的牛皮纸袋子里,扎好袋口,系上丝带,在小标签上写上点心的名称。生活渐渐安定下来,每天同一时间的期盼和满足让我心里的隐约不安一点点地不见了。
情圣宋晓丹仍旧留在了原来的班级,跟白子哥哥他们同班,课间和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里,我经常在教室里看到他。与一般的惯会花言巧语哄女孩子的大众情人不一样,他其实不怎么爱说话,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神情也总是有些微微的不耐烦,或是心不在焉,可很多女孩子声称就是喜欢他那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
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在一起准备晚宴,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旁边的课桌旁坐着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孩子,按照学校要求的那样把长头发扎成马尾,眉眼细细的,文静而普通。她在座位上安安静静地呆坐着,既没有,也不像多数人那样在吃东西,只是坐着,连我几次好奇地注视她,她都没有察觉。过了很久,她站起来走到了讲台和第一排课桌中间的窗边,出神地看着窗外。
我回过头来问小牧:“那是谁啊?”
“她叫沈之怡,分班分过来的。”
“看她那样好像心里有什么事儿似的。”
“她喜欢上宋晓丹了,最近老这么发呆。”
“宋晓丹?你们班那个著名的情圣啊?”
“嘿!这么快就成了‘你们班’了?”
“哈,咱们班宋晓丹。不过,这么文静的女孩子也会喜欢他那样的?”
“那有什么奇怪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议论很长时间了。”
“你们怎么知道的?”
“她有一次过去跟宋晓丹说什么话,结果宋晓丹没理她,后来又说了句什么,她很为难地站了半天,最后转身走了。当时好几个人都在一边看见了。”
“宋晓丹不理她?他说什么了?”
“不疼不痒的几句话。宋晓丹那人就那样,不喜欢你也不会直接告诉你,他就喜欢被人追还追不上,还摆出一副被女人缠得很烦的样子来。”
我有点儿同情地又看了看那个叫沈之怡的女生。她还是无聊地站在窗边,自顾自地想什么。
“像她那样的人,喜欢宋晓丹,能直接告诉他,还不怕别人知道,一定是需要很大勇气。”云戈低低地说。
“也不一定。我觉得她很可能没图什么,就是想说几句话而已。”小牧接过话答道,“是宋晓丹想多了吧。”
“可她如果不是喜欢宋晓丹的话为什么要过去跟他说话啊?”我问道。
“说几句话也不代表什么啊,你每次在马路上看见小狗不是也要逗一逗么。”小牧忿忿地说,“其实很多女生也不过就是对他有点儿好感,跟他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也没想怎么样,在他看来就成了死缠着他了。有些男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长得帅,天下女人都应该为他神魂颠倒。你要是对他不太热情吧,他会挖苦你‘长得又不好看拽什么拽’,你要是对他热情一点儿吧,他又认为你肯定是看上他了在泡他。神经病!”
“宋晓丹好像就是有点儿这个劲儿。估计沈之怡很伤心,也挺下不来台的。”
“我就是不明白她干嘛非要过去跟宋晓丹搭讪。”小牧说道,“如果换了我,估计对方对自己没兴趣,即使喜欢他也不会告诉他。宋晓丹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自取其辱。人总不能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就一点儿自尊心都不要了吧。”
“她自己乐意,你们操什么心。”白子哥哥在一边淡淡地说道。
我和小牧对望了一下,心想白子哥哥说得在理,于是都不说话了。好吃的那么多,我们很快忘了原来的话题,转移到了别的事情上。
“现在玫瑰降价了还是怎么的,以前求爱都送一支,现在改成一大把了。”小牧随口地说道,“非要一大把才显得有诚意吗?”
“可能是吧,难道你不想要一大把?”我一边大口吃东西一边问她。
“我啊?我只要一支,最漂亮的玫瑰,只要一支,清清爽爽的。我才不会被数量和体积骗了。”
“那要是有个人送你一大把,你还不要吗?”
“不要。他要是喜欢我,就应该打听一下,琢磨一下,不要以为把追所有的女人那一套放到我身上,就会一样有效果。”
我看着一贯温和的小牧,突然觉得她身上还有我想不到的某些东西。
小牧问我:“你呢?你要一支,还是一把?”
“我都不要,我不要花。”
“呃——我知道你不会俗气到喜欢钻石,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指了指窗外:“过不了多久就到冬天了。我喜欢冬天,喜欢雪,喜欢冬天夜晚的天空里漂亮的星星,我还喜欢强壮的不怕冷的男人。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一个男人喜欢我的话,我是说如果——我要他在最冷的冬天里,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在雪地里向我求婚。”
小牧瞪大了眼睛:“冬天?有星星的晚上?雪地里?”
“对。”
“你这缺德主意哪儿来的?冻死人啊!”
“如果他能做到,我马上答应他。顶多一分钟,冻不死。”
“那要是你先喜欢上一个男人呢?”
“那我也可以这样向他求婚啊!”
“你这样估计得把人家吓到。”
“这都能吓到的男人我才不会喜欢。”
“将来不小心喜欢上你的男人肯定会为难。”
“为什么?”
“现在都没有多少雪了。雪落地就化,马路上光溜溜的,偶尔下个暴雪,马上就被扫走堆在马路边,跟柏林墙似的,脏不拉几的里头还有垃圾呢,求婚多煞风景啊。”
“那就让他自己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好了……”
我和小牧嘻嘻哈哈地说笑,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白子哥哥和云戈在我们对面并肩坐着,像欣赏歌剧那样看着我们俩。我和小牧同时吐了吐舌头,大约是这个整齐划一的吐舌头的动作有点儿滑稽,对面的白子哥哥和云戈同时笑出了声,我和小牧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正笑得热闹的时候,教室前面忽然发出“啪”的一声。声音很大,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同时收住笑声和说话的声音,看了过去——声音是从讲台那里发出来的,是宋晓丹一巴掌拍在了讲台上。他站在那里,一脸恼火和愠怒,对面是无措的沈之怡。教室里的十几个人都被这声音镇住了,齐齐地盯着他们。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理我行不行?”宋晓丹拧着眉毛,口气里充满了不耐烦,“我就过来拿个东西,你都非要跟我说句话吗?”
教室里的气氛僵住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人敢动或者说话。
宋晓丹走下讲台,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路“哗啦哗啦”地撞着桌子凳子,快走到座位的时候扔出了一句:“就凭你那样儿……”
他走到了地方,“哐”地一声重重坐下,用很粗暴的动作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随即戴上耳机低下头,安静了下来。
教室里死寂了很久。沈之怡依然站在讲台和第一排座位中间,背对着教室里的所有人,僵硬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甚至都没有回过头来。所有的人面面相觑,连往嘴里放食物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嘈杂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休息时间快要结束,在外面活动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往回走。他们尚不知情,走进教室就跟里面的人大声打招呼,却立刻察觉到了教室里怪异的气氛,然后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指示之下回头看到了沈之怡,她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进来的人快速地走过去俯下身来跟对方小声交谈,一边倾听对方的话一边露出惊异的神色,并不停地回头去看讲台前那个蜡像一般的身影。
上课前原本是所有中学教室里最乱套的时候,此刻却没有人大声说话和叫嚷,屋子里滚动着一阵阵低沉的密语,嘈嘈切切,听上去像密集的雨滴不停地敲打在窗外布蓬上的沉闷的声音。沈之怡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宋晓丹还是戴着耳机低着头。我实在无法忍受这吊诡的气氛,逃般地跑回了自己的教室。
第二天课间我走进对面教室的时候,心里很忐忑。那个受了辱的、叫沈之怡的女孩,她的座位就在跟白子哥哥的座位隔一条过道的地方,我不知道一旦我遇上了她的目光,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冷漠地擦肩而过,或许在她看来是一种蔑视,可是友好地笑一笑似乎也容易被解读出内容来,比如嘲讽。我进了教室门立刻看向那个方向,那个座位空着,我松了一口气。
一起走出教学楼之后,我摆弄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一片树叶,问小牧:“昨天怎么收场的?”
小牧回答道:“我都没敢看,回自己座位上就一直低着头。反正是,到最后大家都回来了,老师也来了,教室里很多人走来走去也挡着我了。再后来大家都坐下也不说话了,我再抬头的时候她就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了。”
“那晚自习有什么事儿没有?”
“晚自习能有什么事儿,老师镇着场子,大家自己做题呗。”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有点愤愤地说:“你有没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我怎么觉得那个宋晓丹很欠打?”
小牧马上说:“反正,如果有人打他一顿,我肯定不会上去拉架。不过,沈之怡昨天也是赶上倒霉了。”
“此话怎样?”
“昨天宋晓丹的爸爸来学校了,不知道什么事儿被老师叫来的还是怎么的,然后老师又把宋晓丹叫到办公室去了。说什么就不知道了,反正出来了宋晓丹很生气地冲他爸爸嚷了一大通。”
“嚷一大通?嚷什么?”
“大意是埋怨他爸爸不应该来,来了给他丢脸。”
“丢脸?”
“是啊。你看宋晓丹长得挺好吧?真想不到他爸爸竟然长得……嗯……怎么说呢,反正虽然他俩挺像,但宋晓丹的爸爸真的太不好看,个子那么矮,人又那么干巴,黑黑的满脸皱纹,站在那里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今天早上我听班上的女生偷偷议论这件事儿,有个人说‘也真难怪宋晓丹的妈妈跟别人跑了……’”
“跟别人跑了?什么意思?”
“嗯,说是宋晓丹的妈妈看不上他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别人跑了,他是他爸爸带大的。”
我恼火的说:“他爸爸一个人带大他肯定很不容易,就因为他爸长得不好看就嫌他爸给他丢脸啊?还在走廊里嚷嚷?这什么人啊?”
“反正,那天他刚跟他爸嚷嚷完回了教室,在讲台那儿沈之怡跟他说了几句话,他立马就火了。”
“借题发挥吧。这种人……”
我回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宋晓丹轻飘飘地送过来的那句挖苦的话——就凭你那样儿。当时我瞬间就傻住了,再回想起来,他的口气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祭司唾弃一头连充作牺牲都不配的杂色母羊。我无法想象僵硬地呆立在那里的沈之怡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或许那十分钟在她的感觉里,比从三牲献祭的年代到当下的历史还要漫长。而宋晓丹如此羞辱她的原因,居然是嫌弃他长得不够帅的爸爸给他丢了脸。
走着走着,我和白子哥哥落在了云戈和小牧的后面。我跟白子哥哥挨得很近,我侧过头去,看到他低垂着眼帘,深白色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着,神情仿佛有些忧伤。
太阳裹在一片浓云里,天色阴沉,空气潮湿。这里的秋天时常有连续很多天的冻雨,眼下又要开始了。我靠着白子哥哥,一侧的肩膀暖暖的,可是身上又有一点儿冷。
我嗅着空气里即将到来的冻雨的味道,茫然地看着前方,心里缓缓地涌溢出某种久违的感觉,熟悉,但是又遥远。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但是又模糊不清。一股强烈又似是而非的感觉就在我眼前的空气里隐约地晃动,缓慢地汇聚,却又在快要成型的时候瞬间消散,然后再次缓慢聚集,仿佛马上就要冲破那层薄薄的障碍,一下子跳到我眼前来。
仿佛被一柄利刃瞬间贯穿般地,我想到了阎捷。
这念头霎时让我浑身一激灵。这个早就被我遗忘多年的旧日宿敌,此刻像个在地下复活的僵尸一般,顶破了长满青苔的、死死板结着的陈年覆土,缓缓站立起来,粘腻的泥垢从他的肋骨之间纷纷地掉落。他像当年的白骨精一般惨然地微笑着,露着两排洁白细密的牙齿,黑洞洞的眼睛阴森而充满嘲讽地盯着我。
我的心里瞬间充满了愤怒和恐惧。我抓住白子哥哥的手:“哥哥,为什么这世上有宋晓丹这样的人,为什么强者总要欺负弱者。这么羞辱别人真的那么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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