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五)郑和下西洋(1/2)
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太了,包括历史书和。在琴上磨练得久了,渐渐觉得琴弦和琴弓更容易驾驭,好过那些让我无措与迷惑的故事。那些书渐渐地被束之高阁,放到了书架的最上层。有时候我站在书架前仰起头,还会看到云戈给我包好的书皮和书脊上写得工工整整的书名,落着些灰尘。偶尔我会感到时光的逝去与心境的改变。
这时候我的历史知识都来自历史课。高中的历史老师开始要求我们对一些历史事件发表意见并评注它的意义。这个过程特别像语文课上的课文分析:通读一遍,整理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然后不管沾边不沾边地弄出一堆的“意义”和“价值”来。
经过几年的作文课训练,我们都已经可以很熟练地运用这一套程序对历史进行总结,并作出一些符合考试标准的评注。但是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当老师要求我们评论某段历史的意义和价值的时候,他并没有解释过什么叫“意义”和“价值”,只是我们这些受过作文课的精良训练的年轻人本能地知道该怎么说罢了。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意义”就是硬挤出来的,反正只要脸皮厚、敢于附会,最后总能从随便一件破事儿里压榨出点儿什么意义来,就像我小时候盯着火墙上的那些形状,死盯得久了,总能觉得它像个什么。
比较晚近的历史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郑和下西洋。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老师花了整整半节课的时间讲述这七次伟大的航行,之后要求同学们挨个发言评论,而且特意强调“畅所欲言”。我当然知道老师只不过是跟我们客气一下而已,真的怎么想就怎么说,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我合上书,靠在窗台上,用手把窗帘拨开一条窄窄的小缝儿,看了看外面晴朗美丽的阳光。天气真好,我悠闲地想。我相信同样美丽的阳光一定曾经同样地照耀在那个叫郑和的伟大的穆斯林身上,照耀着扑打到他旗舰船头的海浪。我忽然觉得当年的情景我亲眼见过,仿佛我曾经是一只高高飞翔的海鸥,在郑和的旗舰上空盘旋,看着这个精彩的男人握着他的佩剑站在浩瀚无边的斑驳光影里,穿行在属于他自己的历史之中。
老师点到了我这一趟第一排的同学,她站起来从容地说道:“郑和的航行比西方最著名的航行都早很多,证明了我国古代的航海技术远远领先于世界水平。”
第二排的同学接着说道:“郑和的船队七次下西洋,证明了我国当时雄厚的国力。”
再有一个人就到我了,我紧张地指望在我之前老师就能示意同学停下来,这样我就不用站起来发言。可是老师什么都没说,于是我前面的同学站了起来:“郑和的船队到处主持正义,说明了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
这话着实地让我哑然。虽然我不怎么懂历史,但无论什么民族自诩勤劳勇敢、善良伟大以及爱好和平,我都会觉得如此自夸近乎不要脸。不过我很快就开始担忧别的事情了——前面的同学坐下,轮到我了。
我迟疑了很久才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不管真话假话,总之那些自我陶醉的话都被前面的同学说得差不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几百年前的旧日阳光吗?抑或我曾经是一只注视过郑和的海鸥?
老师看着我。
“老师,我可以不发言吗?”最后我这样说道。尽管很多那样的情境里我不太敢开口,但似乎一开口就有了一种豁出去的感觉,反而不怕什么,口气也很舒淡平常。
老师觉得有些诧异:“为什么?”
“我没什么想法。”
“没想法?没想法怎么行?”
我觉得老师的问题有点儿好笑,为什么没想法不行。当然这么说出来是不可以的。
“好好想想。你必须有个回答,要算平时成绩的。”老师补充说道。
“可是老师,我真的没什么想法。”我小声地答道,心里想的还是那时的阳光。在我的想象里,那阳光一定是温暖而迷离,或许我同样迷离的影子还曾经从郑和脚下的宽大甲板上疾速地掠过。
老师却有些不耐烦了:“你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郑和的航行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航行,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连一点儿骄傲都感觉不到?表达一下那么困难吗?”
我继续沉默着,有些尴尬,同时也知道这会被下不来台的老师理解为对抗。
“那你读过书之后总会有些问题吧?”老师紧追不舍。
我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我为什么必须感到骄傲,我就不能什么感觉都没有吗?我就不能什么问题都没有吗?
“好吧,老师,那我就问问题好了。”我抬头来看了老师一眼,“郑和的船队有两万七千人,除了郑和以外,其他人叫什么名字?麻喏八歇国里被西王误杀的一百七十个船员,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老师愕然地盯着我。我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安然地迎接他复杂的眼光。我知道这问题对他来说纯属抬杠,可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历史老师我向来不信任,因为实在不知道他们嘴里的那些话到底哪句是真的。他们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历史一进步他们就把这话搬出来,可历史一退步,他们就把责任全部推到统治者身上。他们无比推崇人民,但那些人民叫什么名字,他们却又一个也不知道。我们的历史牺牲了无数的小人物方才铸就传奇,可后世的小人物不会想到当年的小人物,只会想到当年的传奇。历史让我知道,即便同样地卑微,一个卑微的人也不会怜悯另外一个卑微的人。
其实我完全知道在这个场合下我该说些什么,无非是“我们的祖国多伟大”之类的无聊却保险的陈词滥调,只是这实在不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历史对大多数人的意义,只是用来吹嘘,但我不喜欢他们脸上的那份自豪,也不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陷入到那种狂欢般的共情里,我宁愿在一边沉默——我从不为我们的文明骄傲。我宁愿我们的国家没有万里长城,没有兵马俑,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向世界吹嘘和炫耀的文明物证,也不希望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曾经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枉死在这些伟大奇迹的工地上。回溯历史,我更愿意想想那个年代温暖的阳光,只有它曾经地怜悯地照耀过那些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的人们。
我不想与人争论,也不想说违心的话,却又没有沉默的权力。我带着执拗和抵抗一动不动地站着,教室里先是异常地安静,慢慢地嘈杂渐起。老师和同学们目光怪怪地看着我,或许他们觉得我故意作对,或许他们觉得我故弄玄虚,随他们吧。
快要下课的时候老师挥了挥手:“好好复习这一段,期末考试要考。”接着又点到了其他几处重点。同学们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用笔在课本上快速地画着。老师没有理睬我,也没有说让我继续站着或是坐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仍旧突兀地站着,俯瞰着同学们低着的头,一色的黑头发,横排竖排,排得很整齐。我又顺着窗帘的缝隙向外看了看,阳光一如几百年前郑和起航的时候一样晴好,就像我当年展开翅膀掠过甲板的时候看到的那样。
老师宣布下课,拿起书直接走了出去。我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小庭。”小牧在一边小声地叫我的名字,“嗨!你怎么又犯老毛病了?”
“我不是抬杠,我真的想知道,有没有人知道郑和以外的人都叫什么。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还不停地告诉我们人民创造历史,还说得那么煽情,整得跟真事儿似的。”我小声嘟囔着。
“唉,你呀。”小牧笑着说,“你肯定知道老师想听什么,撒个谎就那么难啊?”
小牧这么一说,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起来。我当然不是从不撒谎的人,实际上作为一个在家长和老师的眼里不怎么太着调的那种孩子,撒谎对我来说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方式和自保方式,多年以来早已驾轻就熟,只是我最大的本事也就是糊弄过一篇文章交上去,远没有熟练到像那些大人都喜欢的好学生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动情而真诚地当面撒谎,特别是关于历史。当我听到同学们不停地“骄傲”和“自豪”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正确答案,可我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两个词就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耸了耸肩膀,做出没办法的样子。小牧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捅了捅我的胳膊:“马上就要考试了,考试的时候你可别玩儿你的个性啊。我给你把复习提纲做好,你老老实实按照我写的背,到时候怎么背的怎么答,不许瞎发挥。”
我撞了撞小牧的肩膀:“还是你够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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