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三）母亲的愤怒（1/2）

我的日子很快乐，无意间突然想起来很久没见过我爸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只知道他总是很忙，也不太能想象到底什么工作需要这么忙。每天晚上我睡了之后才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开门回家的声音，早上通常是我还没有起床他就走了。尽管他从不夜不归宿，我却经常连续一周甚至一个月都见不到他的面。我妈每天早早出发赶班车上班，晚上很晚到家，晚饭的时候按照程序象征性地询问一下我当天的情况，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教导或者教训我几句，然后就放我回自己的房间。

在我眼里，我父母的婚姻是一个很奇怪的样本，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两口子都是像裴叔叔和阿姨那样的，一个内向宽和的老艺术家，一个贤淑温良的主妇，在家中各司其职；或者像云戈的爸妈那样，都忙于工作，但又互相看重，凡事都商量着来。我父母却似乎彼此没什么关系一样，互相之间谈不上看得起，也谈不上看不起。他们偶尔聊天的内容只有工作和工作中遇到的人，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话题。

我不知道我父亲总不在家是不是真的因为忙，不过倒是乐得不见他。我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也时常回答不了，他那些唐三藏一般的谆谆教导我也没有耐性听进去。我不觉得他们对我比以前好了多少，可至少上了高中之后我就不经常挨打了，这让我感到生活幸福了很多。我每天练琴，每周跟小况一起排练，跟白子哥哥和云戈一起放学回家，周末在白桦林里约见，也有些时候会跑到云戈家蹭饭。生活温暖而充实。

深秋很快过去，降雪开始了。初冬的一个晚上，我到家打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我在玄关处停住，小心地向里面张望，原来我妈已经到家了。我没什么原因地就觉得有些诧异和不太习惯，但是也懒得想太多。路过客厅的时候我偷偷地向里面瞥了一眼，白光灯开着，灯光照射着不算太大的房间，但仍有些昏暗。我妈坐在沙发上，破例地打开电视，拿着遥控器胡乱地选台，狠狠地按着那上面的按钮。

我有些窘迫地站在黑暗里，她没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我回来了。想要打声招呼，怕她不耐烦地把我骂回去，不打招呼就这么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更怕她会生气。

我尴尬地站着，电视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循声看去，屏幕上两个穿着军装的人在亢奋地、诗朗诵一般地表演相声，大约是某个文工团的演员，说着那个年代的部队相声最常见的题材。

“最近这几年啊，我工作特别地忙。”

“是啊，有多忙呢？”

“比如吧，那次演习，我和几个战友光荣地接受了组织上交给的最关键的任务。”

“这可是组织上对你们的信任哪！”

“可不是，所以我们提前几个月，就没黑天没白天地忙上了！”

“哦，那你们可真是够辛苦的。”

“不但辛苦，而且那次演习跟我的婚期撞上了。你说，工作这么紧张，我能走得开吗？”

“哎呦，可不是。那可怎么办哪？”

“为了工作，我毅然决然地推迟了我的婚期。”

“呦，婚期都可以推迟啊！你对待工作可真够认真负责的。”

“不止这样，告诉你，为了工作，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推迟婚期了。”

“呦，那你可真是敬业呀！”

“在我们这个有着光荣的革命历史传统的单位，这是很普遍的现象。我们这里从来没人因为私事耽误工作。很多人主动取消休假，为了工作连父母生病甚至病危都不回去探望；很多同志常年忙于工作不回家，孩子好几岁了都不认识爸爸……”

“呦……”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那两个相声演员军装笔挺、红光满面、嗓门洪亮，一脸的光荣与骄傲，表演得很是卖力。电视机的噪音和哇啦哇啦的相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在房间里作响，嘹亮而突兀。家里这台电视自买来以后就很少有人看，不知道今天我妈怎么看上电视了，而且看这么无聊的节目。

老式电视原本没有遥控器，是后来在电视机上安了个什么装置，配了个遥控器。因为不太灵敏，我妈一直按得狠狠的，在连续按了几次都没反应之后，她的动作幅度便越来越大，我知道这意味着她很生气。我站了一会儿，她没理睬我。我从肩头上轻轻拿下书包和琴，拎在手里，蹑手蹑脚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心里一边在想：“这傻到家的相声，难为他们表演得那么卖力气。”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巨大的爆炸一般的声响，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书包和琴扔出去。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迅速地跑过去查看。

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过来：“臭当兵的，要不要脸？啊？还要不要脸？推迟婚期？你未婚妻不是人吗？你想往上爬，你想卖力表现，你可以死不要脸，你家里人活该跟着倒霉是吧？装什么犊子？什么工作认真，不就是想往上爬吗？爹要死了都不回去看，没良心的狗东西，还腆着个脸到处嘚瑟？孩子几岁了不认识爹？你也不怕那不是你的种？你们这帮臭当兵的还知不知道廉耻？要不要脸？还他妈到处宣传……”

她满脸通红，眼睛里几乎要冒出血来。一摊七零八落的零件散落在茶几前的地板上，我看了半天才辨认出来那是摔得粉碎的遥控器。抬头看了看，白色的墙上有一块明显的破损，应该是遥控器狠狠砸上去的时候留下的。

我目瞪口呆。虽然我妈脾气不好，我却极少听到她爆粗口说脏话。有时候她心情不好会找个理由打我，可是狂骂痛殴之余，我却能感到高高在上和绝对控制给她带来的某种满足感。可这次情况显然不一样，她极度的愤怒无处宣泄，也不知道该指向何人，她狂怒着却只能大骂，攥得紧紧的拳头却无处着落。

我赶紧溜回了自己的房间，省得被殃及。过了很久，那边的声音平息了。

晚饭好了之后我妈叫我去吃饭，我一千个畏惧和不情愿，但也只得走到餐桌旁。我端起碗，感觉那些米饭就像砂子一样难以下咽。

我皱了皱眉头。我妈“啪”地放下了筷子，我后背上的皮肤顿时一紧，好像被火焰燎着的塑料布，整个儿地缩了起来。

“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上学、练琴。”我小声答道。

她停了一会儿，又问道：“做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帮忙？”

我知道做饭的时候我应该去帮忙，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我应该去帮忙，可我就是想躲着她，能躲一秒是一秒。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尽量离她远一点儿更重要，特别是她生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