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高中 （一）我的高中（1/2）

中考之后我进入了同校的高中部，稀里糊涂地，也不记得还经历过同龄人记忆中升学考试的煎熬和考试之后等待成绩的焦灼，只记得在考试结束之后花了几天时间整理初中的各种教材，打包装箱之后扔进了角落。空出来的书架为高中更多的教材留出了空间，在那个漫长的但是又很普通的暑假里，也只有这一点让我还能感觉到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还是会有一些不一样的。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和白子哥哥、云戈处于近乎放羊的闲散状态，不用学习、没有作业。每天上午云戈依然要把时间都花在琴房里，白子哥哥拿着一本书在一边陪着他。我睡够了懒觉之后爬起来去找他们。之后云戈收起鼓槌，我们一起慢慢地散步到湖畔的白桦林里。白子哥哥和云戈依然并肩坐着画画儿，我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练琴。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上午过去到了下午，下午过去到了傍晚，一夜过去，又到了第二天。

七、八月份是这里的雨季，却不像南方的梅雨季节那样延绵不尽、如丝如缕，渐渐地从令人心旷神怡变成心生烦乱。虽然偶然的时候也会有淅淅沥沥连续下上几天的小雨，但更多的时候是来去如大风般疾狂的暴雨。每到下雨的时候我们就集中在云戈家里，白子哥哥和云戈仍然在一起画画儿，我仍然在一边练琴。中午的时候，依然有云戈的妈妈做好的热腾腾的米饭和金灿灿的木樨肉。

有几次在去往云戈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北方的夏日里最为狂暴的大雨。巨大的雨点像密集的箭簇一样射下来，狠狠地敲击在地面上，冰冷的大地血肉模糊。浓密的水雾被不断激起，漂移弥漫在贴近地面半人高的地方。马路上转瞬间积起滚滚洪水，裹挟着泥土，仿佛黄河决堤一般恣意横流，决绝地越过所有的边界。雨水与洪水互激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朵，淹没隔绝了所有其他声音。我大口地喘息，一边吐着雨水一边也吞咽着雨水，竭力调动暴雨轰击下的仅存的一点朦胧意识，努力寻找方向，可无论向哪个方向行走都无比艰难。整个城市带着一副末日景象，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仅有的几辆车如同巨浪滔天的汪洋大海里即将覆没的孤船。在后来的岁月里，这情景让我不停地想起维苏威火山爆发之后没有来得及逃离的庞贝居民的马车，仿佛注定了万劫不复似的被困在那里，却依旧苦苦挣扎、不甘绝灭。

我挣扎着走到云戈家里的时候，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一点干爽的地方。我冷得颤抖，嘴唇苍白僵硬，连话都说不出来。云戈的妈妈大惊失色地冲过来把我拉进她的卧室，帮我脱下湿透的衣服，用一条巨大的浴巾快速地把我擦干，然后找出她的衣服给我穿上。我爬到云戈的床上，裹着厚厚的毛巾被缩在墙角。寒冷和温暖像两把柔韧的剑一般在我的身体里对峙，仿佛一场决定生死的角斗。慢慢地，寒冷倾颓，温暖顺着胸口一点一点地扩散到全身。我松了口气，意识也逐渐清晰了起来，这才看清我身边的白子哥哥和云戈。

我靠着他们温暖的身体，抬头看向窗外——就这一点点的时间里，雨住云收。太阳的光芒再次泼洒向死而复生的人间，舒缓过来的空气里带着汝瓷一般如冰如玉的温润。马路上的洪水转瞬消退，暴雨中不知躲在何处的蝴蝶在雨后干净湿润的空气里飞舞，像微风中的一片轻盈的羽毛。刚刚的一切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遥远而陌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能够真切地看到这世间的晴雨交接、生死替换。天青色、等烟雨，就那么短短一瞬，无论多么确信自己没有错目，还是很轻易便错过了。

这个安宁而平凡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暴雨、浓密的树荫和斑驳的光影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不辨真实与虚幻，连同一起的还有盛夏起伏不歇的蝉鸣。我一直以为东北是没有蝉的，以至于年复一年的夏日蝉鸣，我都以为不过是飘忽的记忆里迷乱了的错觉。直到多年以后，有人十分确定地告诉我，东北也有蝉。只是那时我早已远离旧土，回归无际，再也没有机会亲自去证实。真实与错乱，也只得就此作罢。

安宁与迷乱之中我的高中生活开始了。这之后的生命在我的记忆里有着不同于前的清晰刻印，像一根锋利的刺划过皮肤那样明确而不容置疑，并且因为疼痛而不能磨灭。即使多年以后，那道细细的、清晰的、琴弦一样的伤疤依然存在，依然执着而顽固地提醒我，那是一段多么坦荡而又痛楚的岁月。

我读书的高中是我们这个城市里最重点的高中之一，占据着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段。我入学的时候，因为学校的快速扩充，高中部已经和原来的初中部分成了两个院子。不算太大但是很紧凑的高中校园里，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和文体中心比肩而立，操场上铺着高档的塑胶跑道，繁忙的道路上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外语尖子、奥数冠军、体育健将、演奏天才。每到高考之后放榜的日子，校园里到处贴满了红色的喜报，用很大的字迹写着名字和分数，罗列着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辉煌记录。之后至少十来天的时间里，经常会看到形形色色的高中毕业生和他们的父母们聚拢在校园里的树荫下，晾晒各自的高考成绩，骄傲地比拼即将走入的各色名牌大学。

我们入学报道的那一天，是夏末秋初的一个普通的晴朗的白天。这个季节的北方没有雨、没有风，也没有阴云或酷暑，晴朗的一天往往也是最普通的一天，普通到几乎没人察觉得出秋日的舒爽。人们忙着各自的事情，多半想不起抬头去看看头顶湛蓝色的秋日晴空。

白子哥哥、云戈和我早早地就到了学校，却发现大部分人到得比我们还早。校园里像集市一般热闹非凡，无数的人在教学楼门口挤着、抢着，鼻尖上沁着一层层细密的小汗珠，也不知道在着急些什么。盖了几个章子之后，我们在入学的宣传单上看到一段提示，新生们要到教学楼门口贴出的榜单上寻找分班信息，方才明白那一群攒动的人都是在寻找自己所属的班级。

“云戈、小狼，我们等等再过去看吧。那么多人，那么挤，稍等等，过一会儿人就会少了。”白子哥哥淡淡地说道。

我看着那一大群人，也有些发愁：“嗯，好吧。可是不知道要等多久。”

“我们要在这里呆三年呢，只是分班情况而已，早知道二十分钟或者晚知道二十分钟也没多大差别，干嘛非要现在挤进去看，那么多人。”

我想想也是，便点了点头。云戈拉着我和白子哥哥穿过灯影一般的人群走到操场对面的树荫底下，并肩坐了下来，我们沉默不语地打量着不远处的人群。

人群依然密集，越来越多盖完了章子的人涌向教学楼门口的榜单前，互相挤着、推着，满头大汗地看到了自己的班级之后，走进教学楼寻找自己的教室。我细细地看着那些人，他们穿着秋天的衬衫，背着书包，手里拿着水和各种单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四处打听和奔忙。我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诡异。

“白子哥哥，你说，那些人现在这么忙，是不是怎么也想不到远处有个人在观察他们？”

“当然想不到。你怎么想到这个问题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蚂蚁的感觉了。那会儿我蹲在地上看着密密麻麻的蚂蚁们忙忙碌碌，我就想，就算蚂蚁很聪明，会思考，肯定也想不到自己转圈忙的时候，有人在一边观察它们。小孩子很奇怪，多数人看见蚂蚁洞想的就是怎么往里头灌水，估计蚂蚁肯定不知道看它们的人在打什么鬼主意。”

“当然想不到，谁会往这里想呢。没准现在旁边的那栋楼上就有人在观察我们，觉得我们像三只蚂蚁呢。就算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或者是好主意，我们肯定也想不到。”

我忍不住四下看了看，想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我靠着白子哥哥的肩膀“咯咯”地笑了起来，云戈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后背。

过了半个多小时，人群渐渐变得稀疏，大部分学生都进了教学楼，云戈拉着白子哥哥和我站了起来走过去。我们站在分班的榜单前寻找自己的名字，找到第二个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竟然意外地看到了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名字，我激动地大叫起来：“白子哥哥！云戈！我们在一个班里！”

白子哥哥和云戈也看到了，我们兴奋地抱成一团，然后互相拉着拽着一起疯跑进了教学楼。我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教室，走进去的时候，先前进来的人已经把教室里的座位占得差不多了，我们在教室最后面的一排座位上找了三个连续的空位，坐了下来。周围都是我们的同龄人，大家彼此并不相识，相邻的人小心翼翼地互相打量着，试探着小声攀谈，一层低低的私语声像一层云一般在教室里弥漫着。

过了不多久，教室里走进来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梳着干练的短发，一进来就直接走上了讲台，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们都立刻想到，这一定就是班主任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以后，老师要求我们逐个站起来向全班同学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叫沈之怡。”

“大家好，我叫宋小丹。”

“大家好，我叫许秋牧。”

“大家好，我叫张弛。”

教室里的气氛慢慢活跃起来，生疏慢慢退却，众人不再拘谨，有些人在介绍自己姓名的时候还会顺带着介绍一下自己的爱好和性格，有些人很幽默，有些人很爽利。大家逐个站起来又坐下，最后轮到了我们。

“我叫李过庭。”

“我叫肖云戈。”

除了名字我和云戈没有太大兴趣向别人介绍别的情况，我也不觉得现在把自己的性格和爱好告诉别人会有谁记得住或是感兴趣。我有些紧张的是白子哥哥，不知道别人会怎样地看着他。

“我叫裴丹青。”白子哥哥站了起来，坦然地说道，又坐下。

一阵沉闷的、低低的骚动在教室里扬起，片刻之后立刻回落。有些人没什么反应，或是出于礼貌装作没什么反应，也有些人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白子哥哥。我立刻紧张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白子哥哥的手，但他似乎没有觉得什么。他对我轻轻笑了一下，用很小的动作拍了拍我的后背。

“他是我哥哥。”我立刻高声补充道。

老师挥了挥手，教室里安静下来，回头来盯着白子哥哥的人也都回过头去重新坐好。可也有几个人似乎还没有看够似的，又盯着白子哥哥看了几秒，最后才回过身去。

我顿时对这个新团体感觉到了一点儿不耐烦，并隐约地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

这个班级里的人并不多，四十来个，男女各半，疏疏落落地坐在宽大的教室里。我几乎是班级里个子最矮的几个女生之一，可是排座位的时候，老师把我安排在了教室的中间一排，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或许是大人提前跟老师说过，白子哥哥和云戈依然被安排在一起，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我这才吃惊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哥哥们已经比我高出半头还多了。

隔了一个周末之后开始上课，高中生活正式开始了。我们的生活依旧如常继续，每天走在同一条路上，依旧一起画画和练琴。我并没有期待生活会有什么改变，也不知道它还能是什么其他的样子。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无论我是不是期待，生活都注定改变。

两周以后，同学们彼此都熟悉起来、老师和同学也都互相记得住名字的时候，军训开始了。高中生的军训当然不会太正式，时间也很短，三天而已，却又很正式似的要在郊外的一个军营里进行。郊外与军营让我想起了昔日的原野，我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

“笨蛋，胡乱高兴什么。”云戈俯在我耳边低低地说。

“怎么了？”我莫名其妙。

“白子哥哥又不能去，我们两个都跑掉了，他就要一个人在家里呆上三天。”

“呃……”我立刻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想了想，“那……那我们都不去好了。”

“老师未必会同意。再说，我们都不去，白子哥哥肯定知道是因为他，他肯定一样难过。”

“那怎么办啊？要不你去我不去，或者我去你不去？”

“我也不知道。”云戈为难地说。

我们互相看着，有些发愁的时候，白子哥哥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袋子。

“给，好吃的，你们两个馋猫儿！”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