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 野 (八)我的写作生涯(1/2)
初三第一个学期,各种摸底考试和模拟考试逐渐多了起来,但中考的紧张气氛尚且没有真正来临。每天下午依旧有我喜欢的阅读课,而史老师已经开始教导我们怎么写和故事了。很长时间里我想不到有什么好写的东西,只是花很多篇幅记录每天的流水账,并且喜欢特别详细地描述我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见到的各种小细节:觅食的麻雀、板结的花坛泥土里长出的零星而削薄的野花,以及胡乱堆放的木头椽子上长出的一簇簇的尖细的小蘑菇。我写得很开心,但是史老师告诉我,那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了很多办法,还是不知道要写些什么。
“的情节是设计和设置的。”史老师这样解释道,“有些也可能是真实的、多少经过变形的。重要的是,你要表达些什么,你想告诉别人什么,有了这样的原则你才知道要怎么设计和设置情节。”
见我一脸茫然,他又说道:“当然你还太小了,谈不上有什么要表达的,只是告诉你,不是根据情节来选择表达内容的,而是根据表达内容设计情节的。如果你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有设计好的情节的话,你可以去写一些短小的故事。”
我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觉得史老师肯定是降低了要求。
“想一想,你生活里发生过什么特别触动你的事情?你在这件事里的感受是什么样的?能不能试着写下来?”
触动吗?我一瞬间想到了我的泡泡,心顿时剧烈地疼痛起来,但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值得写下来的故事。我看着史老师,点了点头:“老师,我写好了拿来给您看。”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坐在书桌前,铺好了纸,拿起笔。
泡泡,我的泡泡。我想起了她在花坛里尖着稚嫩的嗓子“嘤嘤”叫着的声音,她那副小样子,肉冻儿似的。她软软的,圆滚滚的,每当云戈抄着她的肚皮和前胸把她抱起来在风中跑开的时候,她的四只小短腿就会在空中拼命地划拉着,做着飞奔的动作。这速度让她特别兴奋,她的两只耳朵使劲向后压着,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只黑亮的眼睛放射着光芒。云戈还曾经这样把她举到了水面上,她的四只小短腿同样胡乱地划拉着,同时还傻乎乎地四下张望。云戈告诉我说这动作就是传说中的“狗刨”。
我写着写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有那个破旧的小仓库,天气还不算太热,仓库里也有阴凉可以躲避。吃饱了甚至吃撑了的泡泡在门口铺好的毯子上晒太阳。她很聪明地滚着晒、翻着晒、均匀地晒,晒暖和了一面之后会像磁带翻面一样,翻过来晒另一面。白子哥哥、云戈和我躲避在房檐下,各自翻看各自的书,但她每翻一次面,我们都会捂上嘴巴偷偷地笑上好一会儿。她还特别喜欢舔我们的手,十分地专注,一副孜孜不倦的样子。她软软的小舌头像一张细细的、湿润的砂纸,反复地舔在同一个地方,舔得我又痒又麻,也不知道我的手上有什么特殊味道。看她舔得时间长了,我会有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有时候她发现我在盯着她,小舌头却不肯停下来,还是用原来的节奏舔着,只翻起眼睛来看我,露着眼白,一副狡猾的样子。
时间要是可以一直停留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可是我写着写着,快乐的时光就过去了。我想起了那个噩梦一样的早晨,以及那个早晨里的一滩血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大暴雨的夜晚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就把她抱回家里,就算我妈发现了大发脾气又能怎样,无非挨骂,无非挨打,我又不在乎。我为什么就那样把她独自扔在了小仓库里,自己心爱的宝贝,我为什么不敢保护她。
我无法忍受回忆那样的场景,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我放下笔,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探出身体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清醒一下、振作起来,可是外面的空气跟房间里憋闷的空气没什么区别。我把笔放下了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总是没法开始继续书写。最后干脆把笔扔下,爬上了床,可是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几天的时间过去了,我就卡死在那个早晨的记忆上。史老师多给了我一周时间,可是也很快过去了一大半。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样软弱无力,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却连回想的勇气都没有。
到了最后无法再拖的时候,我偷偷溜到厨房,把一瓶打开的红酒拿了出来喝了几大口。家里没有什么高档红酒,多半是一些地方名牌,可酒精度数还是足够的。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感到脸颊上的燥热,心中莫名的亢奋退却了些许,心情也平静了一些。我抓起笔狂乱地写着,飞速旋转的大脑来不及感到愤怒和悲伤,就这样半梦半醒地记录下了那段死死卡住我的记忆。发疯一般地写完之后,我扔下笔爬上了床,立刻便睡着了。一夜之后再阅读自己昨夜写下的文字的时候,心中便已经平静了许多,慢慢地修改,也不再觉得那样地畏惧。
我交上了我的文章。
史老师是个敏感的人,将我的文章发回的时候,他指着一段文字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问我:“这一段是不是很难写?”
我点点头,用很低的声音说:“最后我喝了一点点酒。”
“难写的不在于文字,而在于你要回忆那个情景,对不对?”
我再次点了点头,充满感激地看着他。我原以为他只是会把这个剧烈的故事读完,然后给我一个评语了事,却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敏锐地察觉到那么多。
史老师很和蔼地看着我,继续说道:“我不想对你的文字再做什么评价,你现在已经很好了,即使现在不够好,坚持写下去也会更好。”
见我点点头似乎是听得很清楚,他又说道:“但是你必须更坚强。想要继续写下去,就不要害怕回忆和想象。有些东西可能不容易忍受,也必须面对。想要驾驭文字,心理必须足够强悍,不然的话会反遭伤害。”
我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变得犹豫了。史老师并没有等待我做出回答或者任何表情,只是告诉我“慢慢就好了”。我记住了他的话,不过那之后很久,我什么也没有写,因为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只是很珍惜地留下了史老师给我批改过的文章。
一天晚饭之后,我整理桌子上的稿子和书本的时候,我妈走了进来。她直接坐在了我的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毛,后背上凉飕飕的。我不敢回头看她,自欺欺人地假装没注意到她,头也不抬地继续自己手里的事儿。
“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练琴。”
“要中考了,学习要抓紧。”
“知道。”
“你最近夜里经常不好好睡觉,起来不知道捣鼓些什么东西,弄到很晚。你都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
“嗯。”
我妈沉默了,这更让我觉得可怕,但我还是没有看她,强迫自己继续镇定地收拾手里的东西。过了很久,我妈又开了口,硬邦邦地说道:“你很长时间夜里不睡觉,我早就知道了。半夜起来从门底下看见你屋里亮着灯,就知道了。第二天要上班所以也没管你,回去睡了,但知道你肯定在捣鼓什么。考虑到你也大了,有自尊心,没有直接推门进去问你。”
我回味着她那句话:“你也大了,有自尊心。”
“有一天我回来早,来检查过你的桌子,上面扔着一堆稿子。你没有放进抽屉,就那么放在桌子上,所以我就看了——这没什么吧?你又没有锁起来。”
我无奈地点点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编故事了?编得活灵活现,跟真事儿似的。”
“阅读课上老师教我们写,还留了作业。”
“写?不好好学习弄这些没用的干嘛?不耽误功课吗?”
“没有耽误。我只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才会起来写一点儿,而且,我也很久没有再写了。”
我妈忽地有些恼火:“睡不着硬睡,实在不行躺着闭目养神也行。干这些没用的事儿浪费时间?有意义吗?有用吗?”
我只得闭嘴。其实我也不知道写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只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打发时间而已,但是通常写完了之后我会觉得轻松一点儿,运气好的话还能睡个舒服的回笼觉。当然我知道在我妈眼里这不算什么用处。她是个意志如铁的人,如果她睡不着,大约真的就会像她说的那样,躺着,硬睡。如果还是睡不着的话,她肯定越睡越火,但我就是不太明白睡觉这种事儿怎么可能通过跟自己较劲的方式达到目的。
见我沉默不语,只想着自己的事儿,我妈更加生气了。她近来很少跟我发火,也不怎么打我了,估计慢慢上了些许年纪没有那么多力气了。但她显然不会就这么轻易地饶过我的消极抵抗。她用一种极尽挖苦的口气说道:“搞的一般都是些特别能撒谎的人,比如作者写:那个人从路的尽头走过来,手里拿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不高兴。然后给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儿,张三说什么了,李四说什么了。作者又没看见,为什么能写出来?不就是编的吗?居然还能编得那么活灵活现。什么艺术,都是你们这帮数理化学不明白的人,撒谎成性又闲得没事儿胡扯出来的。你们这帮文科好的人就喜欢这些虚无缥缈又无病呻吟的没用玩意儿……”
我能感觉到她的努力,极力地做着鄙夷不屑的表情和夸张的肢体动作。或许是体力不如年轻的时候那么充沛,近来她不经常跟我动手了,说话的口气却变得更加尖刻,有时候我甚至可以明白地感觉到,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追求某种宣泄的快感,她十分着迷于这种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待别人的强大感。
小学的时候我不喜欢写作,抱怨老师整天留那么多作文让我写,她曾经多么留恋地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对的向往,尽管只是孩子气的向往,却那么真诚和快乐。她告诉过我她中学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个笔名叫“向阳兵”,我忍不住在心里笑这名字很傻,可是能看出来她曾经的快乐多么真诚。她还说起过她崇拜的高尔基,甚至还能完整地背诵高尔基的《海燕》,她还说起过她写的第一篇文章被广播出来的时候心里的那份喜悦与骄傲——可这些都过去了。在艰难的生活里,这些都是无用而多余的东西,想要活下去就不能有所眷恋。生活极有耐性地慢慢地磨去了人们身上那些突出来的棱角,人们削足适履,直到再也不记得自己当初的模样。有些不识时务的人不肯改变,被淘汰掉了,识相的人最终活了下来,却不复当初的纯澈,反而比任何人都鄙视自己当初的样子。也不知道在这场较量中,这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我没有我妈那么要强,没有她那么好胜,我几乎毫无廉耻地从不在乎考试第几名,或是别人喜不喜欢我。可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字,喜欢敏感地感知这世上的每一个细节。我妈恨我不像她,可她也恨我像她。我太像她年轻时的样子,又太不像她现在的样子。
我纹丝不动地坐着,慢慢地也不怎么害怕了。见我还是不做声,也没反应,她慢慢失去了兴趣。最后她警告我:“好好做功课、练琴,干正经事儿,少扯这些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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