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原 野 （七）云戈的星空（1/2）

我妈连续很多天忙碌她的图纸，之后到外地参加会议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晚上，我按照白天的约定，在十点整的时候打电话给云戈。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和他商量的事情，只是觉得他在电话里给我的感觉和面对面的时候不一样。白天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云戈很少单独说些什么，我们的注意力都在白子哥哥身上。但是在晚上的电话里，我们时常会谈论一些白子哥哥以外的话题，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闲聊而已，却让我很觉得安心。

“小狼，雷雨季节到了，你一个人在家里害怕不？”

“还好，这几次打雷的时候我都睡着了，迷迷糊糊能听见但是也不知道害怕。”

“你妈妈最近又跟你发火了吗？又打你了吗？”

“没有，她越来越忙，而且她现在打我也不怎么有力气了。”

“你一个人在家除了写作业练琴以外还干些什么呢？”

“发呆呗，有时候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云戈，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废屋里的时候？”

云戈沉默了很久：“我当然记得，其实也不是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怎么会忘记。但是真的离得太远了，没那么容易回去。”

“我不是想回去爬屋顶，就是很怀念那里的星星。我们这里周围晚上到处都是探照灯，弄得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了。”

云戈想了想：“我知道这城里有一个没有探照灯的地方，应该可以看见星星。”

我迫切地问道：“哪里？”

“南湖！”

我突然安静下来，知道他说得对。那里有几百公顷没有探照灯的地带，每到夜晚便一片漆黑和寂静。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疯狂，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云戈，我想去看星星，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好不好？就现在，南湖！”

“小疯子！那里晚上一个人也没有，你不害怕吗？”

“一个人也没有，那还怕什么？”我稳稳地回答。

“那你不怕鬼么？”

“我信神不信鬼。”

“那好，去穿件厚一点儿的衣服，我们出发！南湖！现在！”

我随手抓过一件外套穿上，急匆匆地跑出家门，往云戈家的方向而去，那里是去往南湖要经过的地方。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已经在一个路口处等着我。我远远地在黑黢黢的夜色和幽暗的月光里看见他的身影，恍然想起了从前他在我的窗口轻轻吹起口哨、带我去废屋练琴的情景。其实也不过两三年光景，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还是那样急匆匆地走着，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我们走得很快，到了森林入口处的大门时，我的头上已经微微有汗。

森林幽深而浓密，仅仅几层树木就拦截下了城市的夜晚里所有晃动的光影。我们站在门口，深深地望着那世界尽头一般的黑暗，那里仿佛隐匿着无数不可知的力量，蛰伏在巨大而默然的树冠之下。微微的凉意从林木之间中隐约传来，仿佛是某种沉默而阴森的警告。

“进去吗？”云戈看着我，问道。

“进去！”我答道。

我们拉着手，慢慢地走向森林深处。几步之后，汗水退却，寒凉像密密麻麻的长着无数尖细脚爪的微小节肢动物，一片片地涌来，顺着我的腿迅速爬上了腰间，瞬间遍及全身。盛夏子夜的凉意虽然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却一样地细腻彻骨。

我们走了不远，右行插入了一片开阔的灌木林带，最终停在了一片像是特意平整过的、可以举办些活动的小场地上。云戈拉着我，和我并肩坐在了场地外围用水泥和砖头简单砌起来的低矮看台上。抬头看去，眼前没有任何遮拦。

可我们却没有看到我们梦想中的壮丽星空。

我们实在是低估了城里遍布的探照灯的作用。在这个城里居民刚刚有了夜生活的年代，晚上的城市还远不及后来那般的热闹非凡，可无数的探照灯早已遍布全城，占领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同一个个不祥的预言，早早地预示了一个星光凋陨的时代。黑暗不再有意义，夜晚仅仅作为白天的一部分而存在。我看到无数能量强大的光束从地面射向天空，打在云朵和大气层上，又反射回来，整个天穹透着一股淡粉色的、诡异的微光，仿佛有一个中了咒语的太阳隐匿在地平线之下。

我们身处的这片开阔的灌木林带就漂浮在这淡粉色的诡异的微光之中，我隐约地害怕起来，云戈也似乎有些不安。我们站起来，向来时的方向走了一会儿，躲进了一片高大的林木中。浓密的树荫遮蔽了微亮的诡异的颜色，浓重的潮湿和黑暗反而让我安下心来。

“云戈，这里也看不到星星了。”我难过地说道。

云戈搂着我的肩膀，一时找不到可以说的话。我知道，其实他心里和我一样地沮丧失落。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试图寻找话题，但他最终还是沉默了。

我们并肩坐了下来，靠在一起。过了很久，云戈问道：“小狼，这里这么黑，你真的不害怕吗？”

“真的不怕。”

“可你小时候没有这么大胆子啊。在废屋里练琴的时候，我还要把后背借给你，你才不害怕。现在怎么不怕了？”

“你们离开以后，我就要自己想办法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长高了好多，这样并肩坐着的时候，我都已经觉得仰头和他说话有些费劲了。

“有那么几天晚上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个人在废屋里的时候就特别害怕。我试过深呼吸，试过原地起跳让身体热起来，但都没有用处。最后我拿着琴，去了坟地。”

“什么？坟地？”云戈“嚯”地转过头来盯着我，“你是说麦田里的那几座坟吗？你跑到那里练琴去了？”

“是啊。”我答道，“你告诉过我，韩国射箭队的小姑娘们就是在坟地里训练的，任何时候，要绝不动心。你说我要是把心都放在琴上，就不会想鬼了。你在的时候我可以用用你的后背，可是你们都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没人帮我了，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小狼！”云戈紧紧搂着我，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难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怕鬼了。”

我们再度陷入了沉默，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远方，等了很久。时间一点点地迫近日出，天边却看不出一点儿日出的征兆。城市夜晚的灯光掩盖了地平线上晨光微曦的一抹亮色，在人类光芒的映射下，在透射着诡异微光的天穹下，日出已无从与黑暗做出区分。

北方盛夏，四点钟刚过就已开始日出，我们却没有兴致等到那个时候。云戈拉着我站起来：“我们走吧，回家。”

路上我们依然沉默着快步地行走，云戈直接送我到了家门口，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嘱咐他：“开门的时候小点声，别把你爸爸妈妈吵醒。”云戈会意地点了点头。

“回家了赶紧睡吧，今天周末，睡够了再起来。”他说着摆了摆手，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中午，我刚刚睡醒，还赖在床上的时候，就听到了敲门声。我诧异地胡乱套上衣服去开门，却发现是白子哥哥和云戈。我有些吃惊地把他们让进屋子里。

“你们怎么来了啊？我刚睡醒，还在打滚呢，也就二十分钟就爬起来去找你们啦！”

白子哥哥和云戈仿佛有什么阴谋似的，鬼鬼祟祟地笑着。他们走进我房间的时候，我注意到云戈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包裹，用绳子捆着，软软的，像是衣服或是毯子。

我看着他们，想看看这两个一反常态的家伙打算干什么。

云戈打开了包裹，抖开一块布，准确地说更像塑料布，厚厚的还有点硬，一面纯黑色，一面纯银色。我看了一会儿，不认识，便张口问道：“这是什么布啊？长这么难看能拿来做什么？”

“这叫‘遮光布’。”白子哥哥答道。

“跟‘遮羞布’有什么不一样？”我问道。

“哎，你别打岔！”云戈说道，开始动手把那块儿布打开，很大。随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给你一个惊喜——你先出去一下行不行？”

我想了想，实在不明白他们能用这块儿难看的布干些什么，心中好奇起来，顺从地走了出去，云戈毫不客气地在我身后关上了房门。接着我听到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是很轻，同时还有他们小声说话的声音。我认真听了半天，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又过了一会儿，云戈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弄好啦！小狼，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我给你开门，你要保证不能偷看！”

我转过身去、闭上眼睛，大声喊了一句：“好啦！”

门在我背后应声打开，云戈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白子哥哥拉起我的手，带着我转身走进房间。几步之后，我知道我站在了房间中央。

云戈松开了手，把两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站在我身后。我睁开了眼睛，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我的周围一片黑暗，巨大的遮光布已经完全地展开，挂在了窗帘的轨道上，将巨大的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但那整张布上，用锥子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扎满了小孔，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布面，晴朗的盛夏阳光透过那些小孔刺射进来，变成无数密集而耀眼的小光点儿，拖着极细的、长长的光束，如一根根锋利而闪亮的琴弦一般在我眼前隐约地晃动着，带着斑斓的光晕，就如同冬夜的原野上壮丽的星空。

我傻傻地抓住云戈搭在我肩上的手臂，半天说不出话来。

“人造星空吗？”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了一句。

“嗯。不过那些小窟窿是我胡乱扎的。我想按照星星的位置来，但是找不到星图。”

“你们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真聪明！”

“前几天不是告诉你白子哥哥要在家里弄一个冲洗照片的暗房吗？就这几天就已经弄好了。昨天晚上——不对，是今天早上——我回家以后睡不着，想起了窗户上挂的遮光布，就想到这个主意了。我起来了跟白子哥哥说起这件事儿，他马上就把他暗房里的那块儿拿了下来，我们就开始用锥子扎眼儿。不过我们干得有点儿着急，这些眼儿扎得太均匀了，看着有点假。嘿嘿！”

我回头感激地看着白子哥哥：“那你的暗房怎么办啊？”

“再买一块儿就行了。遮光布有很多种，这种最难看，也最便宜。”白子哥哥挥挥手笑着说道。

云戈低下头来，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小狼，这世界上一定还有可以看见星星的地方。等我找到了，一定带你去。”

我轻轻点了点头。

站久了之后我们都觉得有些累，躺在了地板上，用手枕着头，并肩仰望着白昼里的星空，就如同在多年以前的废屋里。

“小狼！”过了很久，云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没有把相册给你妈妈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