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 野 (七)孤独的废屋(1/2)
开学的时候,我已经不怎么在乎白骨精了,其实我本来就知道那是假的。
九月的一个下午,我走进废屋的时候,看见白子哥哥和云戈在说着什么。他们看到我走进来,都马上不说话了,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我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安,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们,他们却躲避着、互相看着。
“哥哥,有什么事情吗?”我问道。
白子哥哥忧伤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又把目光转向云戈,他也在躲避我。过了很久,云戈仿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小狼!有一件事情我们得告诉你……其实很早就应该告诉你了,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
我想起《茶花女》里的女主角玛格丽特·戈蒂耶小姐说的话:“我一听到这个开场白就全身颤抖。”
我猜度他们要说的不会是什么的开心的事情,但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云戈。云戈接着又说道:“我和白子哥哥要搬家了。要搬得很远,在城市的另外一边……我们很快就要走了,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对不起……我们也本以为会是明年春天才走呢,但计划提前了,我们也刚知道……”
我怔怔地看着云戈,又转过头看着白子哥哥,他却有些慌乱地回避着我的目光。我不太明白云戈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眼睛慢慢模糊了起来。云戈的声音就像白天寂静的房间里隐约持续的交流电的声音,仿佛与我的耳朵隔着什么,却又无比清晰,清晰到我没法装作没听见。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坐在白子哥哥和云戈身边,拿起一本书随手翻开。我低着头,假装,眼泪一滴滴地掉落在书上。当那一页书变得皱皱巴巴的时候,我把书翻到另一页。
我翻了一页又一页。
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十几年来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用心地建设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它还能是什么其他的样子。从我今生有记忆的第一天起,我的一切就都只在这片巨大的原野上展开,只在白子哥哥与云戈的身边展开。我知道宇宙深邃无边,也知道外面的世界浩大遥远,可从来都觉得那和我没有关系。我翻过《十万个为什么》,知道宇宙的生成与太阳的年龄,知道地球上那些奇异的动物和植物,知道那些遥远地方的金字塔和神像。只要知道,我心下就已知足,再没有什么更多的好奇。去城里上琴课,坐在破罐头盒子电车上,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数一数新盖的大楼有多少层,可是从没有好奇过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宇宙、地球和外面的城市都与我无关,我只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我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熟悉的废屋里,回到白子哥哥和云戈身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分离,我一直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我们三个都变得沉默,说些伤感的话似乎不对,说些开心的话似乎也不对。他们仍然画画,我还是练琴。我的脑子一片散乱,琴不过是装样子,他们大约也和我一样。我们沉默着各怀心事,沉默着各自掩饰,彼此小心地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日子一天天流过,离别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
在白子哥哥和云戈离开之前的最后那天夜里,我妈睡着之后,我就拿着琴在院子里等待云戈。我已经不再惧怕黑暗。北方初秋的夜里,鸣虫息伏,寒如丝缕。我看着云戈即将出现的方向,那里夜色深沉。我恐惧地站在黑暗中,害怕他再也不会出现。
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等待了多久。是夜无月,当我看到云戈的身影时,他已经走得很近。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他的名字。云戈迈过矮矮的篱笆墙,一步跨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
我们没有去废屋,而是并肩坐在了马上就要罢园的豆角架下。
“小狼,我拿了很多书给你,放在废屋里了。”
“嗯。”
“好好练琴。”
“嗯。”
“别打架。”
“嗯。”
云戈再没有说话,我也沉默着,天空渐渐泛白。按照我的印象,相爱的人们在临别之际似乎应该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古人甚至会为了分别而写诗赋文,有多少伟大的告别就这样流传了下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心里充满了茫然,不知道白子哥哥和云戈离开之后自己该怎么办,也知道开口挽留毫无意义。我们还只是小孩子,去留与聚散取决于我们所依赖的大人们,我们只是无能为力的服从者。
告别的时候,云戈转过头来看着我:“小狼,我到了新学校马上就给你写一封信,这样你就会知道我们的地址了。我们以后就互相写信吧。”
我的鼻腔里仿佛贮满了硫酸,剧烈的酸楚和疼痛在我脸上蔓延,却流不出眼泪。
“我一定回信给你们。寄出去你们会很快收到吗?”
“快的话应该第二天就能到了,慢的话隔一天也会到了。”
“嗯。那你们也要再给我写回信。”
“当然了。”
“好好照顾白子哥哥。”
云戈定定地看着我:“到了城里,我和白子哥哥还是邻居,也还在一个班级里。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你不用担心。”
“你们要去的新学校很远吗?”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离我们的新家很近。”
“嗯,好吧,那我们以后就认真写信吧。”
云戈沉默地看着我,我低着头,不停地喃喃地说着我会给你们写信。我翻来覆去地说着这一句话,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云戈拉着我站起来,面对着我,握着我的肩膀,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很久以后,他松开手,咬了咬嘴唇,转身离去。我站在婆娑的豆角架下,看着云戈消失的方向,一直站到太阳高照。
早上我离家之后直接去了废屋,远远地停了下来。我安静地从远处看着那个熟悉的屋顶。每次,我知道白子哥哥和云戈在这里等我,总是急三火四地冲过去,从来都没有认真地看看它的样子。
它孤零零地站在几株巨大的杨树下,深红色的砖墙掩映在凌乱的杂草之中,带着无可挽回的陈旧和落寞。几条刀疤一样的水痕深深地嵌在墙上,苔藓覆盖着水痕下面的石板,散发着幽暗处生长的植物特有的湿冷味道。低矮的爬山虎攀附在窗台下,每到冬天,就死去一次。
我站在杂草纵生的小路上,看着那个门,迟疑着不敢进去。我在初秋的金黄色阳光里面对着这个和我一样孤独的物体,心里知道,今天我走进这道门,不会再见到白子哥哥和云戈,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我就像这废屋一样被放弃,过去的一切仿佛只是一瞬间,在我还没有看清楚的时候就结束了。
屋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上高处的搁板上放着很长的一排书,每一本书都用报纸仔细地包上了书皮,我知道那是云戈给我留下的,书脊上还有他清淡的字迹写好的书名。桌子上的盒子里,插满了白子哥哥留给我的手绘书签,每一张都小小的,细细地描绘着废屋外我们熟悉的风景:麦田、草丛,还有远处烟云中的深绿色乔木。我麻木地坐在桌子旁,眼睛里和大脑里都空空荡荡的。我低着头,翻着书,想象着他们仍然在我对面,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安静地画着什么。
我害怕那个空荡荡的窗口,一直不敢抬起头来,整整一天都没有练琴。
夜里我一直睡不着。
失眠是这个世界赐给我的出生礼物,从我对今生有记忆开始,就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可是又困倦不堪,迷迷糊糊地在床上滚来滚去。唯有这一次,我感到无比残酷的清醒。我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倾听外面秋夜的声音,总觉得下一秒钟就会听到云戈轻轻的口哨声。巨大的月亮悬浮在我的眉骨前方,刺目的月光遮蔽了所有的星辰。
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口,向外张望,但我知道云戈不会再来了。
我焦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意间看到了倚靠在墙边的琴箱。几乎在思考的同时我就下定了决心,我迅速地穿上衣服,拿上琴,跳出窗外,一路踩着月光风一般地跑到了废屋。
我放下琴,点亮了蜡烛,稍微休息了一下。
烛光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所有的影子都跳动着,连同墙上放满了书的搁架和烛台仿佛也跟着烦躁不安地蠕动,像一个囚犯被死死捆绑在墙上,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我看着那些奇异的影子,一边调弦一边想,如果白骨精跳出来,我就抡起琴箱狠狠地揍她。
几支练习曲过后,我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无法继续。屋子里安静得令人难以忍受,即使那些不断跳动巨大的影子,也装不满这空荡荡的房间。我在寂静中站了很久,想了想,果断地拿起琴,走出了废屋。
我知道我必须长大,学会勇敢,学会独自面对。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有任何依靠。
我走出废屋,趟过草丛,一路走进了不远处的麦地。初秋沉甸甸的麦芒凌乱地扑打在我的腿上,隔着单薄的裤子,我很快感觉到了露水的凉薄。一阵阵的寒意从大地深处涌出,仿佛无数只雨后钻出泥土的潮湿的蚯蚓一般,顺着我的脚和腿蜿蜒着慢慢地爬上我的腰间。麦芒扫过我的身体、刺在皮肤上的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那是一定是夜晚出来淘气的骷髅。它们低低地躲在麦丛里,在我的身后伸出一只干枯的指骨轻轻地戳着我的后腰,露着两排洁白细密的牙齿,看着我紧张四顾的样子偷笑,彼此使着眼色。我深深地呼吸着,继续向前走。
最后我站在了两座坟茔中间。
坟茔的高度不到我的腰间,相距不过几米,带着新陪的土色和从地下深处翻滚出来的幽暗潮湿的气味。我浑身冰凉,但心里涌动着一股**辣的恐惧。课堂上老师曾经说过世界上没有鬼,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我的唯物论思想一到了夜里就无影无踪。站在坟地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相信世界上没有鬼。我回忆着云戈说过的话:“把注意力放在琴上,哪里顾得过来害怕……”
趁着自己还没有失控地尖叫,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琴放在肩上,右手拿好弓子。我告诉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琴上。我闭上眼睛,反复地、疯狂地练着速度最快的曲子,虽然拉得乱七八糟,却不敢慢下来。过了很久,一点一点地,我感到身体不再那么冰冷,而是慢慢地暖和了起来,手指也不再那么僵硬。我终于可以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想着左手的指法,想着右手的弓法,想着那些我怎么也改不掉的毛病。我开始感觉到了平静,并渐渐把速度降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着这一切,原野上的夜色温柔地笼罩着我,我的心情平复如初。我发誓我不会再害怕任何东西,就算真的有鬼也绝不害怕。
我振作了起来,开始试着应对没有白子哥哥和云戈的生活。课间我不再去操场,白子哥哥和云戈再也不会在熟悉的柳树荫下等我。我赖在教室里写作业,放学后等到大家都走光才离开,省得撞见阎捷。
没有了白子哥哥,阎捷不会再有什么可以惹到我的地方,但我依然讨厌他,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会讨厌他。他也再次变得落寞,没有机会再挑头欺负白子哥哥,这让他在男同学里失去了号召力。好几次我看见他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站在操场边上,看上去很孤单。
我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很想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故意让他看到,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有些小人。我也很久没有跟小池说过话了,我说不上特别恨她,但就是不想理她。我原本也不怎么喜欢这所学校和我在这里经历过的生活,现在更加觉得它看上去无比陌生与疏离。
每天中午放学回家以后,我会很快地用我妈给我留的饭菜填饱肚子,然后,就开始发呆。我不敢去废屋,那里空空荡荡。我曾经尝试过安静地坐在废屋的阳光里,一本一本地阅读云戈给我留下的书。我把头埋得低低的,想象着白子哥哥和云戈还像从前那样,静默着陪伴在我身边。我似乎可以安下心来,可当我忘却一切、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空荡荡的窗台还是让我感到恐惧。
我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家,我无处可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练琴。我焦躁地、不停地调着琴弦,却怎么也调不准。日子一天天麻木地流逝过去。
一次课间,小池小声地告诉我:“我看到收发室的窗台上有写给你的信。”
我心头一热,知道这一定是白子哥哥和云戈写来的。我没有正眼看小池,用很冷淡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了声“谢谢”,便跑到收发室去取我的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在走廊里就等不及地把信打开阅读。信写得很短,简略地告诉我他们都好,向我问候。
我知道这封信最重要的,是信封上白子哥哥和云戈的新地址,云戈把那一行字写得非常清晰。我把信对折了两下握在手里,把手放进裤兜,靠着墙,看着走廊尽头那一片模糊的阳光,孤独和思念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放学后我本想直接回家,却在远远地看见废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拐下了大路,走了过去。一路上的秋草茂盛到了极致,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花遍布原野,躲藏在淹没般的草丛中。远看起来它们是那样地普通,待到离得近了,细细地看,那些琐碎的花朵美得像一颗颗毒药。
废屋里一切如旧,只多了一层淡淡的灰尘。我稍微花了一点儿时间把屋子打扫干净,坐在桌边,从口袋里拿出白子哥哥和云戈的信,打开又仔细看了看。之后我再度把信折上、装进信封,心里仿佛轻松了很多。我抬头看着那扇窗,从前白子哥哥和云戈总是并肩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原野上的雨和烟云、树和野花,而我总是坐在这里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每天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从那个窗口看向外面,有什么样的景色。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把半掩着的窗户彻底推开,支上挂钩,俯下身来趴在窄窄的窗台上。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远处那些连成一排的高大的杨树变得清楚了很多,亮晶晶的树叶在微微的秋风里掀动,仿佛无数的鱼儿不停地在水面上闪跃。我有些遗憾,这么长时间了,居然第一次想到要站到这个窗口旁。
木头窗棂硌得我的手臂有些发麻,我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低下头来想要放松一下,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窗户下的墙基处开着两朵小花。
那是两朵淡紫色的牵牛花。
我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我们曾经播下的种子。我想都没想地站直了身体,翻过窗户,跳落在那两朵小花旁边,蹲下身子仔细地研究。
没错!这就是我们亲手种下的牵牛。只是疏于照顾,只长出了一株,这一株上也只开出了两朵小花。入秋的夜晚对于单薄的野花来说已经有些凉了,细嫩的花瓣上已经有了轻微的颓败。
我忍不住对自己笑了。一直以为我们的播种没有收获,但那花朵其实就在我们眼下,只是我们居然粗心到一直没有发现。
我把其中一朵已经快要坚持不下去的花朵摘了下来,平整好,夹进了一本厚厚的书里。仔细看了看周围,显然下雨的时候这里会积满水,大约是这个原因才只幸存了一株牵牛。我把云戈留下的铁锹拿出来,在那株牵牛旁边挖了一道浅浅的水沟,一直通到稍远处的低地。我知道这个秋天留给这株牵牛的时间没有多少了。我们怀着虔诚播下种子,却又遗忘,很长时间里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那么,至少在剩下的时间里,我可以照顾它。
这唯一的花朵让我更加疯狂地思念白子哥哥和云戈。他们留给我的地址是我仅有的能真实地握在手里的东西,可我特别害怕会把它弄丢了,不停地想要给这封信寻找一个更加保险的地方,认真保管。夜里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会突然爬起来,翻出那封信,确认没有弄丢,再次藏好,才能放心睡去。信封上的字迹被我的手指摩擦得模糊起来,我也担心脆弱的纸张禁不住反复的折叠。我害怕那字迹最终会消失,害怕自己会忘掉上面的地址。我把地址抄写在琴箱内衬的角落里,抄写在我每一本书的扉页和页脚上,却还是越来越担心。我害怕丢掉了这地址,我会再也找不到白子哥哥和云戈。
在我快要发疯的时候,终于想到了办法。
在一个最晴朗的午后,我翻出了以前上书法课时用过的若干支旧毛笔,收集了家里所有的墨水、墨块儿和钢笔水,放在水桶里,全部带到了废屋。我从门口的井里打了小半桶水,倒进我带来的水桶里,把所有的墨块儿都扔了进去,又把所有的墨水和钢笔水统统倒了进去。
我要进行一个宏伟的工程。
我泡开毛笔,饱饱地蘸上了水桶里的墨汁,伏下身体,从墙根处,用那支毛笔能写出的最大的字迹,开始书写云戈留给我的地址。我不在乎我写得不够漂亮,我只要写得清晰。我认真地、虔诚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抄写一部神圣的经书。写完一遍,就紧接着再写一遍,一行写满了,就紧接着写到上面一行。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一点一点地写到了自己的头顶上;我搬来了身边的凳子,站了上去,继续写;再次写到头顶的时候,我把三个凳子摞成两层,站上去,能写到离天花板不到一米的地方。
我用掉了桶里所有墨水的时候,酒红色的夕阳余晖正斜斜地照射进来。
第二天,我翻出了我所有的零钱。我妈基本上不给我钱,因为那个巨大的原野上没有花钱的地方,但是每周我去城里上课的时候,她会给我一点儿钱让我自己在城里买些东西当午餐。有时候我就会省下来、攒起来,时间长了,居然也有很多。我跑出原野,跑进城里,把攒起来的所有的钱都变成了墨水,然后拿着这些墨水,再次来到废屋,像前一天那样一行一行地书写。
我想好了,等我填满了这空荡荡的、荒芜的四壁,等我确信再也不会弄丢白子哥哥和云戈的地址,就给他们写信。我想尽办法搜集我能搜集到的所有的墨水,每天下午在废屋里疯狂地书写。我安下心来,不再畏惧。深夜,我照旧独自跑到坟地里练琴。
三天之后的傍晚,我终于写满了这废屋的四壁。
夕阳流溢着耀眼的金色,满室巨大的青黑色字迹在晚霞旋转的辉光里游动在洁白的墙壁上。我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把几乎磨秃了的毛笔扔进了墨水桶,筋疲力尽地站在屋子中间,环视着。我看着这壮丽的工程,看着这再也不会绝灭的重逢的希望。我忽然感到自己无比强大,什么都不需要畏惧。我对自己发誓,得不到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在乎,但我拥有的东西,决不能失去。
我安心地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抬起头来,不再畏惧空荡荡的窗边。我看着那充斥我视野的恢弘的地址,决定要写下我平生第一封书信。
其实我不知道信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语文课上老师讲过信件的格式以及怎么填写信封,我当时听得挺认真但考试过后就忘记了。但我经常见到我妈接到我爸的信件的样子,有时候她很高兴,有时候也会难过。夜里她会趴在桌子上写回信,写好之后装进信封、写上地址、贴上邮票,告诉我第二天她要去寄信。我还曾经跟她走了很远,走到城里有电车的地方,看到她把信件投进车站旁的那个深绿色的邮筒里。
我拿出了钢笔,铺下一张纸,认真地回想语文课上老师讲过的信件格式。我不知道信应该像什么样子,但很想把第一封信写得像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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