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原 野 (六)云戈的鬼故事(1/2)
每个周末我要带着我的琴和谱子,穿越整个城市,到小提琴老师那里去上课。
这个北方的城市还保留着日本人占领时期修建的有轨电车。铁轨被年复一年打磨得极其光滑,平行地向前延伸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看上去单纯快乐。囫囵个儿的车身如同破旧的军用罐头盒子,油漆斑驳、坑洼遍布,像个晚期肺结核病人一样粗重地喘息着,也窒息着,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地使劲摇晃着,一副马上就要走不动的样子,就这样从荒凉的城乡结合部一直连通到城市中心的交通枢纽站。
车上的时间漫长难熬,每到周末之前,云戈必定记得带一本新给我。星期天清晨,始发站的车上一定会有座位,我走到车厢后部找个座位坐下来,放好琴,然后翻出来看。
那个时候我一直不理解林妹妹为什么那么敏感和爱生气,只是觉得不喜欢像我妈那样莫名其妙就会发火的女人。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又那么不好哄,看到宝玉陪着笑脸哄她却哄不好的时候,我十分不耐烦,觉得这个矫情女人真是不知好歹。我屡次告诫自己不能当这种哄不好的讨厌鬼,还暗自发誓,无论多么伤心,只要白子哥哥和云戈哄我到第三句,就一定要收住眼泪不继续哭了。最后,我实在是被林妹妹弄得不胜其烦,把马虎看完的《红楼梦》还给了云戈,换成了薄薄的《茶花女》,可是只翻了几十页,又受不了那个残酷的开局。勉强看完之后,我几乎快要崩溃了。于是云戈又拿了一套《水浒传》给我,结果这成了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书。
在我看来,这本经典名著完全就是一本强盗、流氓和暴民的传记,我不明白张清为什么整日截杀过往旅客做成人肉包子却没什么心理负担,也不明白宋江身为政府官员为什么整天做着“上下使银子打点”的事情,却又认为高俅是奸臣——在我看来他们明明是一路货色,我也不明白李逵为什么认为劫法场的时候对着看热闹的老百姓抡起斧头“排头砍去”是没问题的。还有,我不停地想起宋江授意李逵杀死的那个四岁的孩子,想着书上说的“头劈做了两半个”。至于杀死仇人之后把婢女、仆役和老妈子顺手剿了,对梁山好汉来说跟拍死几只蚊子也没什么区别。这让我深深感到作为小人物的悲哀,不但像老师在课堂上说的那样被封建黑恶势力迫害,也同样地被英雄好汉迫害。
所有的这些里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不但张清、宋江和李逵那一众梁山人等认为自己干的事情没问题,写书的施耐庵老爷爷也认为没问题,现在这些的人也认为没问题,甚至奉他们为英雄。这让我无法不对人心生出越来越多的恐惧来,小心地观察周围,不知道身边哪个人会把我做成人肉包子——人们既然把做这些事情的人奉为英雄,就说明他们认为这么干是没问题的,搞不好就会真的干出来。我更不理解的是,一旦天下大乱、中央政府失去制控,只怕如今这些为《水浒传》叫好的人里百分之九十九不过就是包子馅的命,实在不明白他们看孙二娘的黑店时到底高兴些什么。我忍着脊背上凉飕飕的感觉,把《水浒传》匆匆翻了不到一半便远远地丢开,自此再也没有碰过。云戈见我不开心,便又拿了一本《荡寇志》给我,可我已经对人人相杀的题材厌烦透顶了。
最后云戈拿了一本《西游记》给我。
那大约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书里最让我开心的了,直到现在我都能把书里很多精彩的段子倒背如流。我小时候想象的孙悟空要比猴子高大很多,拿着根沉重无比的棍子,把每一个算计吃他师父的妖怪一棍打死。有时候碰上太厉害的妖怪,搞不定,他也总能找到比他本事大的神仙出来帮忙。不过,一样是妖怪,一样地作恶,结果却大不相同——艾叶花皮豹子精被孙悟空一棍子打扁,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则幻化成金银二童子,被太上老君带回兜率宫罚烧炉子去了——我一直不太明白这怎么算得上是惩罚,他们本来不就是烧炉子的么?红孩儿又是火又是烟的把孙猴儿弄得半死,最后却被观音菩萨收为弟子还得了正果。虎力大仙被砍了头,鹿力大仙被开了膛,羊力大仙成了炸羊排,金翅大鹏作了一通以后却跟如来佛祖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还成了佛祖他舅舅。我不太明白吴承恩老爷爷到底要怎么解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他那些劝人向佛的话,在我看来都成了废话。
但是,我当时的感觉还是比后来网络上的论调乐观很多,至少在我当时看来,妖怪最后不是死了就是滚蛋了,而且没人认为他们想吃唐僧肉是应该的。白白胖胖的唐僧虽然屡次被剥光了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还上过蒸笼,实在是遭足了罪,不过到最后好歹还有个说法。只是云戈给我的那本书又厚又重,来回地扛着实在是很累。后来云戈把那本书从第五十回结束的地方裁开成了两册,给每一册包上了书皮,写上书名和“上册”、“下册”,我就在来来回回的电车上看熟了那部《西游记》。
白天变得越来越长,天气慢慢炎热了起来,草木凌乱地疯长。我踏入草丛的时候,受了惊的虫儿胡乱地跳来跳去。
初夏的一个正午,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回程的车上跟着车厢“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却看不进去手里的书。老师给我布置了好多曲子,让我挑几首,去参加一个音乐会。我对音乐会没有任何兴趣,也不想傻里傻气地站在舞台上供人鉴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拉琴跑调。可听老师的口吻,似乎没有商量和拒绝的余地,心里隐约地害怕起来。破罐头盒子晃着,我不停地紧张地向窗外张望着,茫然地看着陌生的街市逐渐变成熟悉的草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下午在废屋里,我又开始不停地跟那把倒霉的琴较劲。白子哥哥停下了手里的画笔,抬起头来看着我,云戈走过来按住了我的手。
“小狼,你一不高兴,就调不准弦。怎么了?”
我有点儿脸红,低着头,吞吞吐吐:“今天上午老师说让我参加一个音乐会,我有点儿害怕。”
“你想去吗?”
“不想。”
“那就跟老师直说。”
“但是老师说他所有的学生都要去啊,我听他的口气好像不能商量似的。”
“你练不进去是吗?”
“嗯,一点儿心情也没有。”
“那咱们今天就别练了,我们聊天。”云戈说着不由分说地帮我把琴装好,很利落地扣上琴箱,我一下子觉得轻松起来,几秒钟就把偷懒的愧疚感老远地扔到了一边儿,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西游记》。白子哥哥和云戈也早已把这本书看得烂熟,我们开心地大声嚷嚷着,说着说着,就从孙大圣说到了妖精,又从妖精说到了鬼怪。
“哎!我们讲鬼故事好不好?”云戈大声建议。
“好啊好啊!”我和白子哥哥立刻大声表示赞同并鼓掌欢呼起来。
“讲一个吓人的!吓得晚上睡不着觉的那种。”
“好!我先讲!”云戈自告奋勇。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压低了声音:“有一个人,一天早上起床之后去洗脸,无意间摸到了自己脸上长出了一个痘痘,就一夜之间就长出来了,就在右眼下面的地方,很大,还有点儿疼。他擦干了脸之后就去照镜子,可是在镜子里自己的脸上却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右眼下面有点儿疼的那个地方,分明感觉就是有个东西在那里,可镜子里确实没有。他觉得很奇怪。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那个痘痘越长越大,也越来越疼,有时候还会流出一点儿血来。这个人越来越纳闷,他也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看错了,还是手出了问题摸错了,还是脸出了问题疼错了。他死命盯着镜子,镜子里自己脸上就是什么都没有,他用手认真摸着,摸起来脸上就是有东西,摸过之后手上还沾着血迹。他认真的感觉了一下,他的脸上眼睛下面那里就是很疼。到最后这个人都快发疯了。”
云戈说到这里,停下了,挑衅地看着我和白子哥哥。
“你快说那后来呢?”我着急地追问。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他家来了一个陌生人,自称是阴间的使者,来带他到他该去的地方。这个人不相信,认为是某个缺德朋友的恶作剧。来人说,我哪有功夫跟你开玩笑——你已经死了,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这人好笑地说,那我是怎么死的呢?来人说,有人非法持枪,射中了你右眼下面的地方,你当时就死了。”
“这人听了浑身一震,接着冷汗就冒出来了。但他还是嘴硬,说我怎么看不见,镜子里什么都没有。来人说,你把你的镜子拿过来,于是这人就把镜子拿了过来。来人说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人低头一看,顿时不由得松开了手,镜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根本就不是镜子,而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云戈讲完了,看着我们,等着我们的反应。
这个故事实在是不怎么吓人,我甚至都觉得无聊透了。我傻了一会儿,然后学着语文老师的口吻说道:“现在请肖云戈同学给我们分析一下这个故事。它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它说明了什么?它表达了什么?它有什么意义?它告诉我们什么深刻的道理?”
云戈吞了吞口水:“意义啊?大概那意思就是,人有时候连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都搞不清楚,也不知道到底是镜子出了毛病还是自己出了毛病。”
我和白子哥哥面面相觑,夏日的虫鸣从窗外传来。我们想做出很害怕的样子,憋了半天最后却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云戈做出一副恼火的样子,过了几秒钟也终于憋不住笑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坏蛋!我讲鬼故事把你们笑成这样,我讲笑话的时候你们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我们嘻嘻哈哈地打闹了一下午,霞光落下的时候各自回了家。
夜里,我躺在床上,又开始折腾着睡不着,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月光。白昼的炎热已然褪去,夜色清凉如水,几颗星星在窄窄的窗帘缝隙里闪烁不定,月光幽幽地照射进来。屋子里墙皮脱落的地方露出黄泥和切碎的稻草杆,我在昏暗的光线里盯着那些古怪的形状,慢慢地发现只要死盯着一个形状不放,最后总会觉得它像什么。
深夜寂永,我能听见自己脉搏的声音,就像涨落的潮汐。
后半夜的时候,窗口传来轻轻的口哨声,微弱却很清晰,细细的,带着锋利和尖锐,沉沉地贯穿在在我周身的黑暗里,像一根闪亮的琴弦般分明。在听到口哨声的同时,我立刻想起了云戈拢起嘴唇的样子。他喜欢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一脸轻松地做出吹口哨的样子——只是做个样子,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他的口哨声。可在这失眠的夜半时分,这坠坠如银丝的口哨声让我没有理由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云戈。
我爬起来穿上衣服,拨开窗帘。高高的云戈站在满地落落的月光下,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拢着嘴唇,轻轻吹着口哨。我用最轻的动作拉开插销、打开窗户,他冲我狡黠地笑了笑,凑过来急切地小声说道:“拿上你的琴!”
我没问为什么,转过身去拿起琴,从窗子里递给云戈,然后穿上鞋,拖过凳子踩上去,蹑手蹑脚地爬上了窗台。云戈伸出一只手臂来给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轻轻地从高高的窗台上跃下,站在了院子里。云戈把琴背在肩上,抓着我的胳膊:“跟我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抓着我,走得急匆匆的。一路上,巨大的月亮把无数光芒泼洒下来,夜半的旷野被照射得雪白,幽若的月光中开满了朦胧的蒲公英。
我们很快到了废屋,站在废屋中央,我茫然地看着云戈。
“现在开始练琴!”云戈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我吃惊地看着他:“练琴?现在?在这儿?为什么?”
“开始练,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半的空气微凉如水,略带潮湿。我搓了搓双手,打开琴箱、调弦。把弓子拿好的时候,我迟疑地看着云戈,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云戈看着我,目光闪烁着:“小狼,我知道你安静不下来,没法好好练琴。以后每天晚上,我陪你在这里练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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