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2)
我带小九去那片酸枣林,王家庄的一切还是那副旧模样。小九吃酸枣的时候,赞不绝口,她说,哎,小乐,如果我有一个像林泽川这样的哥哥那该多好啊。
很多女生都这么说,小乐,如果我有一个像林泽川这样的哥哥该多好啊。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林泽川是任何人的哥哥,也不要是小乐的哥哥。
酸枣真的很酸,到了心里,就剩下了涩。树枝上的字迹已经模糊,那个在枣林里昏睡的清晨的男孩子也已经长大。长大是一种永难磨灭的痛疼。
只是当时同林泽川一起捉虫子、吃红烧肉的时候我不懂。
我跟小九说,我得找个时间给金陵打电话,小九说,我的手机坏了,你还是用王小邬的吧。
正说到这里,王小邬拖着他的大屁股晃着手机冲我喊,小乐,小乐,快点,有人打电话找你啊!
在这里先允许我差一点别的话,关于王小邬的大屁股的话。王小邬的小身材长得不错,但是从小我就有些“好色”,五岁那年,我发现王小邬的屁股长得比别得男生的大,所以我就当着王家庄的所有孩子面前发扬了自己勤学好问的道德情操。我说,王小邬啊,你的屁股怎么这么大?
结果王小邬就哭了。
那天,他哭得特别伤心,好像我的话损害了他的自尊似的。
所以到现在我只能看着他的大屁股晃啊晃的,也不敢再提大屁股的事情了。王小邬是一个比较爱臭美的男生。
现在他晃着大屁股来到我面前,告诉有电话找我。我诧异的看着他,又看着小九。我问王小邬,是金陵吗?
因为除了金陵我想不出任何人会通过王小邬来找我。
王小邬摇摇头,说,不是,好像是一个叫什么什么程天佑的人。
小九急切的小声说,小乐,小乐,你千万别接!
我的手还是神出鬼没的伸向了王小邬的面前,接起了电话。
我小心翼翼的对着听筒说了一声,喂。说不出为什么,那刻,我的心里流窜着一种细微的不安与忐忑,就如细细的绒雨粘过细软的草尖。只是那时我没有去思考,是因为这个尚属陌生却总是离奇相遇的男子吗?
程天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声音沙哑着,有些慵懒,我仿佛可以感觉到,他单薄的嘴唇上有些许干裂,因为前几日的重创。他说,小乐,是你吗?
我轻轻的嗯了一声,眼睛圆溜溜的望向小九,小九的眼睛也溜溜圆的瞪着我。
电话那端程天佑确定了是我之后,竟突然大吼起来:小乐,你是猪吗?你把我手机给弄哪儿去了?!
手机?我突然愣住了。程天佑在电话那端吼,是啊,就是你拨宁信电话的那个手机……我紧紧捂住电话,悄悄问小九,那天,我把程天佑的手机扔哪儿了?
小九吃惊的看着我,说,他半死不活中给你打电话,竟然只是为了一部破手机?那小少爷是不是跌管儿了(跌了脑袋的意思)?
我说,小九,我真忘了把他的手机给搁哪儿去了啊。我说,小九,你不是说过程天佑是个厉害的角色吗?那我是不是玩完了啊?
小九说,那小公子还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儿,你跟他实话实说就是。
我就战战兢兢的挪开放在话筒上的手,程天佑可能吼累了,在电话彼端跟头小骡子似的喘粗气。我说,我当时太紧张了,真忘了把你手机给放哪儿去了?不过,我真的没自己留下……
程天佑打断了我的话,说,我知道你也不好意思留下,宁信给你的见义勇为的报酬也够多了,你的小手还想握多少钱啊?
他的话让我有些恼,我差一点脱口就说,去你奶奶的小公子吧,你小乐大爷我好心救你小命就为你那几个破钱?你小乐大爷现在穷得跟个大窟窿似的,那几个破钱算哪粒米啊?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真的跌脑子了?错,是我跌脑子了!救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当然这样的话,我是说不出来。我和小九不同,我是传统教育荼毒了的孩子,有事没事的总想迈着x型腿走淑女路线。所以尽管我目露凶光,狰狞可怕,声音却出奇的温柔平和,我说,你今天不是来要手机,是来索要宁信给我的报酬的吧?说实话,我还正不想要呢,急用,你就来拿,不急用,等姐姐我给你送回去……
程天佑在电话那端刚要发作,我就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女声传来,声音甜美婉转,她说,天佑,你干吗跟小孩子过不去啊?这话说完,那甜美的女声立刻又放大在话筒那端,她说,喂,是姜生吗?天佑可能疼痛的原因,所以总是四处找碴,你别委屈啊,他也不是光为手机的事情,他埋怨我不该前几天不该把你丢在巷子弯,这些日子有事没事的就找我碴,担心你会遭到报复,遇到麻烦,所以费了好大周折才联系上你,手机也不过是个由头,他只想知道你现在是不是平安,小乐,他是好意的,你别生气啊。
不用猜,我也知道谁能把程天佑刚才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美化成这般模样,除了那个二十多岁就能把一个娱乐场所经营到省城数一数二规模的宁信,我想别无他人了吧?
当然,我也不是傻乎乎的主儿,宁信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能对程天佑身体状况表示了深切的慰问。宁信笑,说,小乐,开学了,你们几个过来玩啊。
我满口应承下来,然后就挂掉电话了。
小九满脸狐疑的看着我,怎么回事啊?
我把手机还给王小邬,说,没什么,就是小公子突发羊癫风、狂犬病了。可小九,你说那手机到底给我扔哪儿去了呢?
小九说,别想了,救了他就不错。不过,小乐,我确实想不出,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而且,小乐,我跟你说,程天佑可是个膘肥体壮的主儿,不是随便几个人能够撂倒的,所以我一直纳闷。
我望了望王小邬,然后就对着小九笑,我说,你别说的这么玄乎,好吧?跟黑社会似的。
小九翻了翻白眼,难道小乐你以为我说白社会就对了?
我嘟了嘟嘴,反正程天佑可没有膘肥体壮的,你说的太失实了,我能不说你玄乎么?
小九冷哼,小乐,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不过是说小公子身手好罢了。一边去,以后我不跟你说程天佑的事情,说了,奶奶的,我就烦燥。
王小邬说,小九,走,去我家吃饭去。别跟小乐讨论哲学了。
我拿着一根小草横在嘴巴上,冲王小邬笑,我说,你让小九去你家吃什么?吃你家的冷灶台吗?
王小邬被我说的一句话不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有些过,连忙拉着王小邬的小狗爪,说,走,一起去我家吃林泽川煮的面条吧,还有荷包蛋呢。
我们仨回家时,凉生正在给父亲捶腿,几分调皮的跟父亲说笑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父亲的眼神异常的安详,如同和煦的阳光一样抚过凉生年轻的脸庞,贪婪的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生动的表情。
看着这幅画面,我突然有些心酸。我傻傻的想,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场矿难的话,林泽川应该是幸福的,生活在城市中,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像个王子一样生活着。林泽川小时候就曾经告诉过我,他四岁开始学钢琴。那些孩提的时光里,常常,他会一大清早跑到我床前,把我叫醒,满脸兴奋的说,小乐,小乐,昨晚,我又梦到我的钢琴了?他说,小乐,等你长大,哥哥教你弹钢琴,让你也像一个王子一样坐在钢琴旁,好不好?
可是这些梦想也只能注定越来越远,当六岁的小乐来到了王家庄,一切都已经变得遥渺起来,只是当时的林泽川和小乐,他们那么小,小到不知道前途堪忧,小到以为长大了,梦就成真了。
就是此刻,我也想,如果如果可以交换的话,我宁愿父亲抛弃了母亲抛弃了自己,也不要王家庄的那场矿难,我宁愿自己是一个只会和王家庄这帮泥孩子一起厮混的野孩子,宁愿不知书不通力满口粗话,宁愿皮肤黝黑骨骼粗大一辈子做一个农妇,也不愿意林泽川如现在一样,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
林泽川见我们回来了,说,爸爸妈妈都吃过饭了,我一直在等你们呢?四碗面条,就是时间长了,有些烂。
王小邬嬉皮笑脸的拿起筷子,说,林泽川,你就会做面条,就不会做点别的东西吃啊?
小九看看林泽川,就去夺王小邬手中的筷子,说,你这厮不吃就算了,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唠唠叨叨的,有完没完啊?
什么叫雅俗共赏?小九的话就叫做雅俗共赏。我觉得没有人能像小九这样,没上过几天学,就能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一个“厮”字说明了人家小九学问还是渊博的,能够运用上古人的措辞,这不叫雅么?一个“老娘们儿”听得我这样的俗人都鸡皮掉了一地,难道不是大俗特俗吗?可偏偏人家就这么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没有错别字,没有语法错误,也不产生歧义,普通话运用的也极其圆熟,所以说,以后我也不跟我那傻瓜语文老师学什么好词好句了,我听听小九说话也可以飞速进步了。说不准还可以出一本什么什么语录,什么什么文选的,糊弄一下视听,名垂千古,流放百世。
林泽川把自己碗中的那个鸡蛋夹到我的碗中,说,小乐,你在想什么呢?
啊。我突然转回神来,冲林泽川笑,说,我在想出本语录文选什么的呢?
就你?王小邬突然喷饭,跟林泽川说,还记得不?咱们乐大少爷的作文:看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这八个大字我心情澎湃……咱语文老师说什么来着?说:小乐,你澎湃就澎湃吧,可再怎么澎湃也不能把字给我澎湃掉了啊,你幼儿园的数学老师看到了,非吐血不可!
林泽川偷偷笑了一下,说,王小邬,你就安安静静的吃你的饭吧,别惹小乐了。
我冲王小邬恶狠狠的做了一个鬼脸。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小乐,王小邬说,你们家有只猫,你一直拿着它当自己的命似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让我兀自难过了一下。林泽川看了看我难过的表情,对小九说,小咪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然后他又拍拍我的脑袋,说,小乐,咱家小咪已经是只很幸福的小猫了,有你这么个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冲林泽川笑,我说,哥,我知道。
同林泽川一样,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份记忆,每次我哭或者被母亲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小咪总是在我脚下,至今,我仍然记得它身体的温度,那么小小的、茸茸的一团,缩在我的脚边。有时候,它小小的鼻翼里喷出的热气轻轻的环绕在我的脚踝处,同林泽川一样,它是我不开心的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欢乐。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林泽川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场上,小咪安静的伏在草丛里,眼睛眯着,偶尔,抬抬眼,看看周围茂密的草。
我问林泽川,来世,小咪会记得回来的路吗?
林泽川说,傻瓜,那有什么来世啊?
我突然变得跟小咪一样暴躁起来,我冲着林泽川直跺脚,我说,你骗人,骗人,骗人!有来世的,就是有来世的!说着说着,我突然感到那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滚落在我的唇角。
林泽川傻傻的看着我流眼泪,说,小乐乐,你别哭了。我不愿意看到你流眼泪的样子。
我擦擦眼泪,咧着嘴展开一个很难看的笑,说,林泽川,来世,我不做弟弟了好么?让小咪替我做你的弟弟好么?
林泽川一直一直不肯说话,月亮孤单的挂在天上,远远的,看不见人间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踪了,确切的说是,去世了。大人们经常说,猫是种很奇怪的动物,死得时候总是躲起来,不让人看到。
那天晚上,林泽川做在石磨上温书,我在他身边坐着,晃着腿,仰望着星空,十三岁的年龄,我遇到了第一场离别,同小咪的离别。
我问林泽川,我说哥,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吗?
林泽川合上书,摇摇头。眼神清冽的看着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样,洁白而晶莹。
我说,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辈子是什么?
林泽川用书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笑,净瞎说。小乐啊,我看你可以给前街的王神公做继承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叫你乐大神公吧?
我皱皱眉毛,冲他做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鬼脸,继续说,我说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什么。我上辈子是一只猫,像小咪一样的猫。
我安静的看着林泽川,月光下的凉生,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温润可亲。我说,林泽川,你信吗?每个有哥哥的弟弟,上辈子都是一只猫。
林泽川不解的望着我,摇摇头,说,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呢?小乐?
我说,真的,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上辈子,你的那个弟弟不愿意来生还做你的弟弟,于是,就对她怀里那只叫弟弟的猫说,小乐,来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弟弟吧。所以,我就由前生那只叫小乐的猫,变成了今生林泽川的妹妹。
风吹过我的额头绒细的刘海,林泽川的眼睛眨呀眨的看着我,说,那么小乐,我的前生是什么啊?
我翻了一个白眼,说,哥,你真笨,你前生还是林泽川啊。
林泽川轻轻的哦了一声,说,那我前生那个弟弟去哪儿了?
我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跳下石磨,谁去管你前生那个见鬼的妹妹啊?干吗要打扰那只叫小乐的猫啊?让他一辈子都不快乐!我讨厌你那个前生的弟弟!
林泽川在我身后直摇头,说,小乐,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这么一套东西,还在自己跟自己生气?真是个傻瓜!
我不回头,一直往屋子里走……
林泽川到现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多么伤心,眼泪多么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满怀希望的去春游,却得到老师毫无余地的拒绝一样。那一刻,十三岁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里不能自拔:我深深的相信了,自己的前生,就是一只叫做小乐的快乐的猫,变成了今生再也无法开心的男孩。
只是,小咪,请你一定要记住林泽川的模样,记住回来的路,来生,替我做林泽川的弟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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