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自从上次林小天在冯振声家吃过一餐饭后，林小天经常受邀去冯老师家小酌一杯；林小天一片善良心地，见不得像冯振声这样的老人茕茕孑立，过着形影相吊的生活，他只要有时间，就必定前去相陪；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论地，无话不说，陈丽在林小天面前将他与冯振声的关系笑称为传说中的忘年之交。另外，陈丽对林小天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可这变化让林小天拿捏不准、捉摸不定，就像在下雨天里，透过满是积水的窗户，看外面的风景，时而能看到外面的一隅秀色，时而所有景象又变得模糊不清。有时在工作间隙，陈丽会向林小天投去温情的一瞥，神色含情脉脉；有时会在一天的课程结束后，邀请林小天在校园里散步，他们会绕行在教学楼旁的林荫小道上，谈论着白天里遇到的点滴小事，他们会谈到过去，有时也说起理想中的未来。陈丽做的一切显得自然大方，让林小天觉得她亦或是把他当成一个情人，亦或是把他当成一个亲密的朋友；林小天缺乏勇气问个明白，他担心藏在那模糊的玻璃后面的是一幅摧毁一切希望的画面。

学校的暑期培训班结束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参与暑期培训的学生进行家访，调查暑期的学习情况和家长的满意程度；这个工作完全是个形式，即使有家长对培训班的教学很不满意，提了意见，可意见将永远停留在调查表的问卷上，学校照例会在下一年举办同样的培训班。学校为了表明对暑期培训的重视，没有将调查问卷发给所有学生，让他们带回家找家长填好，然后在开学的时候将所有问卷收上来，而是将这工作交给两个年轻的男教师——林小天和张克文，所有老师中也就这两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了；他们俩也许太过羞涩，甚至经不起一分钟的尴尬场面，当所有人摇头拒绝时，他们不动神色，没有拒绝，也没有主动接受，他们当然也不希望参与这项工作，可最终这棘手的任务依然落在他们俩身上；林小天和张克文将要在开学前的一周里，做完所有家访，幸好在这炎炎夏日里四处奔波的途中，他们可以相互为伴。冯振声一连几日打电话给林小天喊他去家里喝酒，可林小天确实因时间紧迫或身困体乏而婉言谢绝。

家访的最后一天，林小天和张克文托着疲乏的身体在炽烈的阳光下做最后的奔波，他们相互鼓励，给予希望，他们再跑几家就完成工作了，林小天还答应冯老师晚上下班后直接去他家陪他好好喝几杯。大约到了伴晚十分，他们终于完成了所有家访，完成这份工作的报酬微乎其微，可他们心中却充满成就感，像是做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远方的夕阳洒下一片明亮的金色光芒，照在他们雀跃的笑脸上，显得十分阳光灿烂，他们回去了。林小天骑着张克文借来的破旧自行车向着新水镇小学的方向前行，他忘了疲倦，身心轻松；他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哀乐，接着他看到学校门口站着几个穿着丧服的人，那间文具店的墙壁上挂着黑白相间的丧花，大概是那文具店的老板遭遇不幸了，林小天轻松的心情不禁低沉下来。林小天骑车到了学校门口，停了下来，有三个穿着丧服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两个男人双目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神色哀伤，嘴唇紧闭；还有个女人，她悲戚的哭着，浑身瘫软无力，被一个男人搀扶着，另一个男人手中抱着一个箱子跟在后面。那挂满丧花的门口还有几个人不停的用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林小天站在学校的门口，能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凄楚的哭声；有一辆车开了过来，缓缓地停在文具店的门口，车刚停好，一个年轻女人猛地推开车门，她哭花了脸，不顾一切的像屋内冲去，有人试图用双手抱住她，却被她挣脱开来，真是些不幸的人儿。林小天也心情沉重的推着车回到小院，他将车停好，便像院内走去，刚进院门，就看到陈丽匆匆的从屋内走出，到了房门口，她忽然停下，手扶着门框，她红着脸，神情忧伤，她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吐出。林小天忽然感到有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呆呆的看着陈丽。

“冯老师去世了。”陈丽终于说话了。

“怎么可能！”林小天说着立即掉头，快步走了出去。

“等等我，我们一起去。”

“怎么可能！我们还约好晚上一起喝酒，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小天双目紧紧盯着陈丽问道，他感到才离开这里一天，却恍若一年，发生了太多他无法想通的事情。

“据说是冯老师一个人中午在家喝酒，突发脑溢血，没有人把他送进医院，就那样死了。”陈丽说着便因一阵悲凉而抽泣起来，最后几个字让林小天几乎无法听清。

他们来到冯老师的院门口，院子里站满了住在周围的邻居和学校的老师，有的沉着脸，默不作声，有的呜呜咽咽的哭着，还有几个人在惋惜的说着冯老师最后的时候，那个租冯老师两间门面的文具店老板也在其中。

“午觉睡醒后，我站了起来伸个懒腰，透过窗户看见冯老师趴在桌子上，原以为他睡着了；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他平时爱喝酒，喝的差不多了，他就趴在桌上睡一会，所以我起初就没有在意。可等我仔细一看，桌上的酒杯倒了，杯中的酒洒在了桌上，冯老师的手臂和半边脸都泡在酒里；我便推开窗户准备叫醒冯老师，却发现他脸色苍白，顿时觉得大事不妙。我赶忙打了急救电话，用脚踹开门，将冯老师扶起，可他手脚冰凉，早就断了气，医生赶来后确认他是因突发脑溢血死亡。我当然要把这噩耗第一时间通知他在城里的老伴和儿女们，他们很快就陆续赶回来，还简单的将房子布置了一番，真是些孝顺的孩子。”那文具店老板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留着一撮络腮胡子，娓娓叙来，神情哀悼。

“老冯一把年纪，常年高血压，没有一个人在身边照顾。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这些孩子哪里谈得上孝顺。”一个看上去满头花白，比冯老师还年长的老人愤愤地说着。

“现在的年轻人哪懂这些啊，哪里还懂孝道，有的根本不把父母放在眼里，都被惯坏啦。等父母都不在了，才觉得惋惜。”旁边一个和冯老师年纪相仿的男人说。

“世道真是变坏了，血流不过人心，人变冷漠啦。”那位老人又说道。

“你们的话我不赞成，年轻人就应当四海为家，出来闯荡；闯出一片事业了再回去尽孝道，否则一生围着父母转可会误了大事。”那文具店老板面色十分平静的辩论道。

“没子女在，父母老了出事怎么办，看看现在吧。冯老师的子女们如果平时就在家，他也不至于走的这么早。”

“冯老师这可是个特例，他平时就患高血压，突发脑溢血时，就算急救也不一定有用。”

“荒唐，你自己就是个不孝子，村里老母生病躺在床上，你不在家尽孝，跑这来干嘛！”老人说话时脾气十分暴躁，情绪激动，说罢便甩手走开了。

“我家母亲身体还不错啊。”那文具店老板喃喃的回了一句。

林小天站在一旁，听别人分析着冯老师离世的原因，他感到有些自责，如果他早点回来，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他和陈丽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就进了里屋。木椅和长条凳上都坐着人，大部分的人都在谈论着冯老师生平是个多么好的人，说他忠厚、老实，工作极富有责任感，可冯老师突然早早离去，人人都表示惋惜，新水镇又少了一个好人，少了一个好老师。也有几个人和整体气氛极不协调，有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尽说些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两个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叙起了各自平日里的家常，脸上还露着浅浅的笑意，看不到一丝忧伤。陈丽碰见了几个熟人，便同她们说起话来，都是在说印象中的冯老师和他的离去是多么突然，有的人说着说着就潸然泪下。林小天真想插上几句，他感到无比惋惜，他也有很多话要说，在生命的最后时候，是他与冯老师相处的时间最长，他想告诉这里的所有人关于冯老师在这段时间都说了哪些话；可林小天虽然不说一句话，却已融入到悲伤的气氛中。当林小天沉默久了，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不是冯老师的葬礼上，冯老师还没有离开，他还会与冯老师一起喝酒，听冯老师谈论着教育和人生；当林小天听见旁边的人提起冯老师或是他的名字的时候，倏然又意识到他正在冯老师的葬礼上，不由得痛心起来。

那道与两间门面房相连、之前一直被封锁的窄门被打开了，有人进去，也有人出来，出来的人都悲伤不已。林小天也跟着别人进去，那两间宽敞的门面房的房门都关闭起来，屋顶只有两盏白炽灯，都开了，光线不算明亮，原本这里文具店的货架都被挪向一个拐角处。在房子内墙的中间，有一张旧式的大木床，床的四边围着一圈人；最中间的四个女人都跪坐在那，最右边跪着一个老妇人，眼眶红润，神色呆滞，眼神绝望，面容憔悴，像是刚刚大哭过一场，她右手伏在床边，身体倾侧过去，无力的瘫坐在那；其他跪着的女人都垂着头低声呜咽着；周围站着的几个男人神色凝重，有的人直勾勾的盯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有的人低着头闭了眼睛，有的人注视着床上，偶尔一滴眼泪夺眶而出。不停的有人上前说些安慰的话，却让对方哭泣的更加伤心；有几个看上去像是负责操办葬礼的人走过去，他们说话时显得小心翼翼，那个与他们说话的男人表情狰狞，神色极其悲恸，却欲哭无泪。

林小天隐约知道那床上正躺着谁，可还是想上前看个清楚；但他又止步不前，他不认识死者的家属，他们可不知道他是死者的朋友，林小天担心在葬礼上被说成是粗鲁无礼的人，那样他的朋友也得不到安宁；另外，林小天从未见过死人，他不觉有些畏惧。房间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人都会向床边走去，也有人未与家属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悲戚之中，似乎没人在意林小天的存在，林小天鼓足勇气走了过去。床上躺着的人闭着眼睛，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十分恐惧，盯着他看会感觉到似乎就在下一秒他又会睁开眼睛；林小天驻足看着，他有些畏惧，躺在床上的冯老师紧闭着双眼，将不再醒来；林小天想起那天中午，冯老师正颜厉色的站在教室的门口的样子；想起就在隔壁的那间屋子一边喝酒一边听冯老师谈论教育与人生；他们本来约好晚上还要一起喝酒。记忆中的冯老师不苟言笑，说的话字字珠玑，他风度翩翩、颇有修养；然而现在，他躺在这张床上，脸色惨白，面容可怖。林小天一直十分尊敬冯老师，认为他很有思想，他像个人生导师，在未来的选择上给了林小天很多引导，林小天努力的回忆着冯老师过去的音容笑貌，不禁感到一阵哀婉痛惜；可现在冯老师突然死去，林小天看着他死去的样子不由得感到阴森恐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死亡太可怕了，生命真是件美好的事情，世界上再没有比生命还更有价值的事物，生命应当是无价的。一阵伤感犹如烈风般骤然袭来，林小天心中五味杂陈，感慨良多：这位死去的老师本与他素不相识，却曾耐心的向他点拨人生的哲理，指导他做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选择，十几年的校园生涯还不曾遇到如此宽宏博爱的老师；生命很美好，却十分脆弱，有时生命会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我们该怎样度完这一生，才能不辜负这无价的生命！林小天后退了几步，其他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伤感演变为恐惧，不是因为冯老师那苍白的面容，而是因为他开始担心他也许会过不好这一生，而糟践了几十年的光阴，当他寿终正寝，他也会浑身冰冷，面色苍白，变成一具恐怖的尸体。

陈丽走了进来，她眼眶湿润，面颊上还有几道泪痕，步伐缓慢，向床边走去，还未靠近，她已见到躺在床上的死者，突然停住脚步，双手掩面而泣，将头转向另一边，她的肩部剧烈的抽搐着，情绪过于激动致使她哭泣时呼吸不畅，她的脸憋得通红。林小天走上前单手抱着陈丽的肩膀，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是他第一次抱着她，他暂时将刚才的恐惧丢在了一边。

“太可怕了，一个人就这么死了。”陈丽呜咽的说着，林小天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我们回去吧。”林小天拍拍她的肩就离开了，陈丽擦了一下眼泪，跟着林小天后面，也走了。

林小天和陈丽一前一后的走在那条通向小院的路上，林小天表情凝重，目光呆滞，陈丽低着头断断续续的抽泣着；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路两边的小树在微微的摇曳，也没有注意到空中的骄阳收回了它的火舌，虽然依旧洒下明亮的光辉，却没了难耐的酷热；还有远方的小土坡上长着一片茂盛的小树林，在夕阳之下，泛出金色的光芒，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不言一句，一直走着，林小天不去理会一切世间万物，他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自由，摆脱了伤感与恐惧，他浑身充满了一股能量，驱使他踏入一直向往却不曾去过的地方。

他们走进小院，林小天猛地回头，他用右手紧紧的抓住陈丽的手臂，陈丽倒是没有受到惊吓，她似乎还停留在刚才的悲伤与畏葸之中。

“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在这里。”

“你讲什么？”陈丽好像是从恍惚之中突然惊醒一般。

“冯老师一生都不幸福，因为他放弃了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他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总是打发他的夫人出去照顾他们的孩子，他只能通过喝酒获得些人生乐趣，最后孤独的离世。你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会和他有一样的结局。”林小天情绪激昂、慷慨陈词的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陈丽皱着眉头，有些恼怒。

“因为你的婚姻也很不幸福，你嫁了个你不爱的男人。只是因为你不能生小孩，你的丈夫就要跟你离婚，他根本不爱你，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爱情倒是其次，所以你对于你的丈夫来说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么这样的婚姻就不存在真正的爱情，而你却能忍耐这么久。”

“你怎么知道这些？”陈丽几乎发疯似的怒吼道。

“自从你上次说你的婚姻失败，我就开始留意关于你的一切。你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你本可以幸福的生活，却宁愿忍受痛苦，如果你继续这样，结果将是在你的弥留之际，也没个爱你的人陪伴你左右。”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是爱情和婚姻？”陈丽歇斯底里的哭诉着，还用脚踢了林小天一下。

“我不懂婚姻，但自从遇见你，我明白了爱情，因为我爱上你了；对于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不管你生了是什么样的病，也无论你遇见多么糟糕的事情，我都爱着你。”林小天深情款款的说着，他放弃了所谓的面子、尊严与道德，弯着腰，眼神专注，脸上布满了哀求的神色；他的两只手臂僵硬的伸展开来，像是渴望得到陈丽的拥抱，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剧烈的心跳，满心期待陈丽能够明白他的一片心意。

陈丽安静了下来，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林小天，她伤心的哭着，哭声幽怨，颤颤巍巍的说：“有什么用啊。”

“你可以离开，等我一毕业，我们就一起去别的地方，我们可以继续当老师；我也可以回到这里，等着你离婚，我们在这小院里一直住下去。不，我们最好还是离开。”林小天想起刚才在葬礼上，单手挽起陈丽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陈丽似乎没有认真的听林小天在说什么，她努力的想停止伤心的哭泣，使心情平静，但她依然不停的抽噎着，脸部的肌肉因长时间的痛苦而微微颤抖。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林小天跑到屋里拿来一条干净的湿毛巾，递给陈丽；陈丽没给他任何答复，林小天本想上前一边扶着陈丽，一边为她擦拭泪水，却没了勇气，刚才的满腔热情稍稍平复了许多，他在焦急的等待，担心被拒绝，更担心被拒绝后失去了爱的能力。

“你知道吗，我要感谢你，因为你我才体会到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让我浮想联翩，我的喜怒哀乐都源于你的喜怒哀乐；但我所能做的只是远远的看着你，我感到遗憾、沮丧，像是掉入一片杂乱无章的乱麻之中，痛苦的挣扎着，有时我想摆脱这一切，却已经欲罢不能，像是中了毒瘾一般；我只能任由对你的爱奴役着我的身心，但我却乐此不疲，因为如果将我对你的爱从生命中抽走，就像抽干我身上的血液，没有你我活不了啊。”林小天情意绵绵的说着，眼神深邃，表情专注；他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头脑十分清醒，努力的剖析心中的爱情，竭力用最合适的语言表达出来。

陈丽稍稍恢复了平静，她喘着粗气，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峻，透过小院铁门的空隙，直直的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