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我背着李桃桃继续走在护城河堤上，一路沉默，只有哗哗的雨声。我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这个时候我的父母在做什么呢？我的母亲肯定又在油灯底下做手工，其实，村里在几年前就通上电了，但为了节省每个月几块钱的电费，一吃完晚饭，母亲就关上电灯，然后点起窜着灰色火苗的油灯，在昏暗摇动的光影下，给我和父亲纳鞋底，缝衣服，做棉袄。她年纪大了，眼有些花，就戴上花镜，一不小心扎到了手指，就放到嘴里吮一下，心底满是甜蜜。她时刻想着她那个在遥远城市里读书的出息儿子，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父亲肯定又在小酌几盅，有时借着月色，有时隐没在黑暗里。他喝的是家里自酿的黄酒，下酒菜是几根冒着盐粒的萝卜咸菜。他爱喝酒，但很少去买，只有在过年时买两瓶最便宜的白酒，伸着干枯皱裂的大手对我说，来，咱们爷俩干它一杯。他这时一定在边喝边沉思，同样想念着远方那个让他引以为豪的儿子。

他们都没有什么文化，只知道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一个正直、诚实、善良的人，因为他们自己就是正直、诚实、善良的人。不知道我的父母，如果知道他们日夜思念的儿子正背着一个刚刚流产的女人走在寂寥空旷的雨夜里，而且这个女人的流产跟他儿子完全没有关系的时候，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忽然非常愤怒，一股火焰燃烧在我的胸口，烘烤的周身火辣辣的疼。我努力仰起头，全身用力，肌肉紧绷，浑身微微颤抖起来，雨水滴在我脸上像滴在硬硬的青石板上，四散飞溅，叮当有声。李桃桃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亏，当了冤大头？

我愤怒上冲，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吼，刘—宇—翔，你个天底下最无耻的王八蛋，懦夫，刘—宇—翔，你个混蛋，不得好死！

我凄厉阴寒的嘶吼在空旷的天地间来回飘荡，像江水一样磅礴，像狂风一样呼啸，给漆黑的雨夜里平添一股悲凉的疯魔气息。相信方圆几里叫刘宇翔的人听到我的怒吼声，都会感到虎躯一震。

吼完了，我问她，要不要你也来一嗓子，李桃桃说，不了，她没有力气，然后又趴在我的背上悄无声息。吼了几嗓子，我感到心底的愤懑与积郁发泄不少，心情轻松许多，但并不痛快。像扫平了眼前一块遮挡很久的乌云，取而代之的却是无边无际奔腾而来的空虚孤独和寂寞。我感到人生是如此的荒谬而不可理喻，我对眼前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而无法解释。

我感到很想哭。

我又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去山上砍柴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偌大的夕阳映照着绚烂多姿的晚霞，像仙女织成的锦缎，十分壮观。我砍满了箩筐，向山下走去，空山无人，流水落花，山路底下沟谷纵横，疏林之中荒草离离。从山上刮下来白色的风，直直的吹着我的后背，眼前是满山枫叶在飞扬起舞。

这里时常有狼群出没伤害行人和牲畜，我似乎听到了远处的尖厉狼吼声，心底十分害怕。我紧握着斧头，在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急速的奔跑，跨沟越涧，终于跑出了那片山林。就在到达的时候，我突然绊了一跤，差点滚下了旁边的山沟里，木柴撒了一地，箩筐则滚进了山沟里。我站在夕阳底下，手足无措，失魂落魄的看着眼前那片山坡。

那是一片长满青草开满鲜花的山坡，远处一直蔓延到天际，我无数次从山坡下面走过，每一次都想象着山坡的那边是什么。反正这样回去也少不了一顿打骂，我索性往山坡那边跑去，我身上穿着肥大的粗布衣裤，里面什么也没穿，气流吹在我的身躯上，起起伏伏，好像温柔的抚摸。我就这样奔跑在夕阳下的茫茫草原上，像一个追风少年，逢沟越沟，遇坎跳坎，一直跑到了山坡的尽头，我终于知道了山坡的那面是什么，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正想的入神，忽然脚底一滑，身体整个向前倾去，我努力的站稳双脚，可是无济于事，摔倒已无法避免。我迅速看一眼激流涌动的河水，竭力把重心移到远离河边的一侧，然后不可遏制的倒了下去。

我睁开眼时，身体正半悬在堤坝沿上，幸好双手锁住了堤坝边缘的陡峭石棱，我看着浑浊的河水夹杂树叶、垃圾和不知为何物的白色粉末，汹涌流动，发疯一样旋转，形成圆条状漩涡，好像地狱的入口。我浑身酥软，心脏几乎要从胸口里蹦出来。如果掉下去，别说我不会游泳，就算会，也必死无疑，淹不死也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