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故乡》(1/2)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
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啊!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
仿佛也就如此。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
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
……我的母亲又说起闰土。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多年以来难以忘怀的图画来: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只会叫喊‘查呜’的东西尽力的刺去,那东西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
这少年便是闰土。
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时隔多年,我也不曾了解到底祭祀的是谁,只识得那是一个人的轮廓,我怎的也无法看清它长的啥样,便以为真的是神仙显灵了。)
我家只有一个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
于是我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
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上面有些花纹,我以为那是他父亲在佛祖面前许下的愿心。
但一个银圈子真能将他套住,我想是不能的。
他却是宝贵着,生怕别人摸着了,我见过他的时候没见他摘下过,便以为是某种乡下的旧俗。
这也辨得出他的父亲是喜欢他的。
他怕生,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时常有时,我觉得他是想告诉我什么,但他偏偏不开口,我就以为也许是我俩还不够熟悉。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
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海面没有结冰的时候是没有的。”
我不知道为何不下雪的时候是没有的,但他是行家,我在这方面确实是个外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
我频频点头,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改了口‘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觉得在夜里看到的状如小狗的黑影无端的觉得很凶猛。
如今再想起来,便觉得它身上的皮毛是不正常的,那像是我在之后在兽园里看到的蜥虫鳞甲——再后来也未见过别地有这般东西。
又想来故乡外地总有一些说法,说海上的怪事很多,下海的人家也不多了。
——然后我问起那‘猹’来。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他没直说那东西会不会咬人,但想来像是兔子这般温驯的东西也会反抗,会偷瓜的猹也是必然。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小时候该是错过了许多的,家中长辈不让去外边嬉耍,到了后来为了生计也消了时间,竟是没有去过海边。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
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母亲说着,犹豫了,也没等到她回答,便向房外看,只是很模糊地说了一句“……他景况也很不如意……”
“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只觉得她是可以避开这个话题的,不过想来,为何是几个女人?
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
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她“豆腐西施”。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
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
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
但我记得她的性子是极好的,也恰如她说她抱过我的小时候。
但若真的攀起亲戚来,我是算不清的,她丈夫是谁,现在又在那儿这些都说不清,家里与她的来往应是不多的,算起来她是我的长辈,我确实是失了礼。
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我不知道她从何来的敌意,如过概以年岁而论,我的母亲却没有这般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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